在吱哑推开的门扉后，白衣翩翩的少年郎迎着突然敞入的天光，堪堪收回了想要开门的手。
两人竟也就这样僵持在原地。
一人仰望一人俯看，短短数秒好似一段冻结的人生。
赵律歌一时说不清这是什么滋味。
算起来，自那一晚的北耀奇毒大桉之后，这是赵律歌与玉楼升的第一次正式见面。
那一日，她光顾着保住前世所爱的性命，忙着暴怒、发疯。
倒是还没怎么平心静气地看过他。
阳光正好，照见了玉楼升清隽里透着几分稚气的面庞。
没了濒临死亡的灰白，青春的少年人生得修长，如今已是高出了她两个头。
那俯首看来的神情，是与赵律歌一样的猝不及防，或许也带着同样的白日怔忪。
玉楼升分不清这位天穹公主眼里的虚实。
他想看清赵律歌在望着他的脸感怀什么，却看见了对方眼中满满倒影出来的自己。
这一眼的探究，险些让他被小姑娘眼里盛放的光亮给烫到。
于是这只白狐心慌了。
他火速揣起自己最熟悉的假面具，露了个礼貌的微笑。
“二帝姬。”
玉楼升依着外臣的礼制，行了个礼。
这一拜服下去，赵律歌脑内朦胧的迷雾就散了九分。
“常信君有礼了。”
赵律歌微微屈膝还了半礼。
传闻中目中无人的跋扈公主，对待这千秋质子的态度，客气到让室内的旁观者都感到错愕。
满屋的小贵人，虽然都是权柄喂出来的聪明人，管得住自己的嘴，却也掌控不住自己失控的五官。
赵律歌看着满屋五颜六色的表情，她就禁不住又露了笑容。
又是这样的表情……
玉楼升捕捉不住赵律歌的心绪波动，猜不透她为什么发笑，不禁微微抿起了唇。
他不喜欢这样的感觉，想在和一团迷雾对话。
“臣下脸上可是有东西，引得帝姬露出这般的笑模样？”
赵律歌好心情地摇了摇头。
“你很好。完美无缺。”
她笑，只是因为这一声“常信君”提醒了她，今生不同往日。
前世，赵桀可从来没有赐封过异国之人。
这辈子的轨迹已经变了。
岁月还没有来得及磋磨玉楼升。
千秋的女皇不是个东西，却也还没有将眼前人彻底逼上疯狂的绝路。
一切都还来得及。
赵律歌却是不知道，她的感慨落在旁人眼里，就是左证了二帝姬与千秋质子有别样的友谊。
成王世子看着两人的眼神都快裂开了。
也不知道皇帝陛下是如何想的，竟然让千秋质子这样的非我族异类，跑到天穹皇室的宫学来上课？
这二帝姬就更是离谱了！
她看那外族蛮人的眼神，都快柔和出月光来了。
自诩血脉高贵，矜持皇亲身份，成王世子厌恶玉楼升也不是一两天了。
几乎日日都变着法子，想方设法给他找麻烦。
只可惜，这质子看着温和拘礼，却是滑头得很。
不仅避开了他的所有妙计，还不知怎么的，竟是让皇帝亲自加封他为“常信君”。
区区十二岁的千秋蛮子，居然头顶二品的爵衔，与国内的侯爷一般品阶。
虽说那就是个无权的虚衔，也足够让人感到嫉恨了。
尤其是成王世子这样，在家被一群庶弟围着抢夺第一继承人的身份，为个破落王世子的称号已经斗到魔怔的小朋友。
难以克制的恶意，让成王世子抬起了手。
他一把抡向身边清洗笔墨的污水缸子。
孩子的世界本是纯净无邪的。
成王世子被权利蒙眼的大人给养歪了，可动起坏心思来，也不至于有多么恶毒。
他这一挥手，无法就是想泼玉楼升脏水，却也就是物理意义上的一缸水而已。
比起恶毒，倒不如说是很麻烦。
只听见哐当一声响，玉质的器皿当场飞了出去。
成王世子收拾好了表情，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他刚要开口致歉，表示自己不小心失了手，就发现自己真的闯祸了。
一样是站在门边，这祸害人的器皿一落地，对于赵律歌而言，同样是一场近距离的爆破。
洗笔后留下的漆黑污水，一下子泼得到处都是。
赵律歌见惯了明枪暗箭，对上这样过家家似的手段，一时也是懵了。
她微张着小嘴，竟是忘了要躲。
眼看就要莫名被人浇上一捧污水，一道阴影就突兀地遮盖了下来。
滴滴答答，水珠顺着少年郎狼狈湿漉的发丝，落在她的额头上。
玉楼升的防护并不严实，却多少护住了她，没让她变成第二个落汤鸡。
赵律歌眨了眨眼睛，从被泼湿的半只袖子里伸出手，轻轻帮人理了理头发。
那么大一个白衣翩翩的少年郎，现如今像是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
一席雪衣，被墨水近距离攻击得像只斑点狗。
偏偏他还保持着微张开手臂、意图遮挡的动作，细节得让人心暖。
玉楼升一双眼睛在赵律歌身上转了一圈，见她没被如何波及，这才温和有礼地笑了笑。
“二帝姬无事吧？”
“我不碍事。多谢常信君掩护。”
话是这么说，赵律歌却是捉到了玉楼升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鸷与无奈。
她客套的笑容里，一时溶了几分调侃。
看来今天长见识的可不止她赵律歌。
像成王世子这般皮的，才是正常的熊孩子。
玉楼升与她这样被名利场摔打成精的人，要么不出手，动手就是杀招。
突然遇到这种撒泼打架似的幼稚手段，一时间，两个心黑手辣的人竟是都拿不准出手的程度，硬生生憋着一股子怒意呆愣在原地。
道路千万条，不通换一条。
赵律歌无赖起来，也是个放得开的人。
她们那一套谋算身家性命的复杂玩法，对付成王世子这样的小打小闹来说太过分了。
于是赵律歌选择入乡随俗，学着小人国里的其他孩童，也去熊上一回。
被自己闯出的祸事吓傻的成王世子，就看见刚才还端庄持重的二帝姬忽然一撸袖子。
那一口小白牙龇得气势汹汹，抄起小拳头就当胸给了他一下。
“受死吧，赵业成！泼本帝姬一身水，你完犊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