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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老友猝死 丧事俗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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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采伐小分队回到西南岔,太阳刚刚落山。

四架牛爬犁在饲养室大院里还没停稳,就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

生产队长姜大牙死了!

进村时还兴高采烈地摇着鞭杆的狗剩,脸色突然变得非常难看,跳下爬犁就往家里跑。爷爷招呼大家匆忙卸下牛爬犁上的东西,留下金高丽和显赫卸牛,留下四个女骇子收拾行李和锅碗瓢盆,其余人就都先后赶到姜大牙家。

姜大牙是突然猝死的。

昨天晚上,一向不爱串门姜大牙,不知为啥心血来潮,一连串了好几家门。他先到毯子匠家,和毯子匠唠了近一个钟头,竟是些陈糠烂谷子的事,还抽了毯子匠两支卷烟。从毯子匠家出来,又去了周小脚家,和周小脚唠了一会儿李瘸子生前的琐事,说他家现住的房架子,还是李瘸子给砍得呢。从李瘸子家出来,就去了会计外国孙家。他和外国孙兴致勃勃地又唠了两个多钟头,描绘了西南岔未来的美好前景,还查看了社员的往来帐,说力争年底让所有社员都能拿到现钱。离开外国孙家,已经快到半夜。他并没有回家,又溜达到到生产队饲养室大院的牛棚里,给老牛添些草料。见饲养室的电灯还亮着,就推门进去,帮饲养员白永贵切了一块豆饼。然后,才走回自家,关上院门,到猪圈看了看正躺卧在稻草中酣睡的老母猪,一转身便猝然倒在猪圈旁……天亮前老洋炮出门拉屎,发现他已经冻硬了。

后来据老洋炮讲,姜大牙的死是有先兆的,他好象早就预感到自己的阳寿已尽。早在我来西南岔前几天,姜大牙就托大林子林场的一个朋友,为自己备下了一副红松木的棺材板,晚上用牛爬犁偷偷拉回家,藏在了仓房里。当时老洋炮并没往心里去,因为西南岔的几位七十左右的老人,都有了自己棺材板。让老洋炮犯心思的是,生产队分红的那天晚上,他回到家,把一家人一年的总收入二百多元钱交给老洋炮时,对老洋炮说:“我想用些钱做一身装老衣服,你看咋样?”老洋炮笑道:“你身子骨硬实的象头牛,办事还象小伙子似的。往家拉棺材都怪丧气的,还要做啥装老衣服?”姜大牙说:“我都七十岁了,身子骨再硬实,也老了。咱村和我班顶班大的,都有了棺材板和装老衣服,早备下了心里也塌实。”老洋炮无奈,第二天,就让狗剩跟马老板子的牛爬犁去了趟青石镇,买回些布料,年前就给他做好了一套装老衣服。不想,这套装老衣服连同那副棺材板,两个月后就派上了用场。

我们来到姜大牙家时,院里院外都是人。女人们都在议论姜大牙死得蹊跷,死得可怜,死得悲惨,连一句话都没给老洋炮留下。外国孙、马老板子、六十三等一些大老爷们,眼下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都手足无措地站在房门口。他们见到爷爷,就象见到了救星,忙散开一条路,让爷爷和我们进了屋。

姜大牙已被停放在他家外屋地的木板上,还是穿着往日那套破旧的黑棉袄、黑棉裤,只是腰间没了草绳。他头顶放着一盏豆油长明灯,灯火摇摇。脚下放着一个泥丧盆,纸烟袅袅。他的一条胳膊还弯曲着,仿佛还要指挥社员们唱忆苦歌,还想做他没做完的活计。他的眼睛圆瞪着,嘴还没有闭合,有点扭歪,仿佛在向人们诉说着他前半生的苦难和后半生的风光。

狗剩跪在姜大牙脚前,只顾烧纸。

往日风风火火、快嘴快舌的老洋炮,没了往日的风采,正坐在里外屋的门槛上,唱歌般地哭述着。她哭述姜大牙前半辈子受苦,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现在日子好了,他又早走了。她哭述姜大牙心狠,丢下她和狗剩孤儿寡母不管了。她后悔,后悔过年没给姜大牙做件新棉袄,却给做了套装老衣服。更后悔不该憋着屎不愿出外面拉,误了时辰,没能早些发现姜大牙。晓红妈、宋大脚和郑大嘴等几个女人都在抹泪劝慰,也无济于事。

老洋炮见到爷爷,哭声就更大了:“老秃子啊,我的姜大牙没了,我的天塌了!你说我可咋活呀!……”

爷爷就说她:“哭顶屁用,还能把死人哭活?生老病死是上天的安排,想妥也妥不过。再说,人活七十古来稀,姜大哥今年也七十岁了,可算作喜丧。快别哭了,留些眼泪,等出殡时让你哭个够。”

老洋炮听爷爷这样一说,声音更高地“呜呜”两声,就不哭了,被哓红妈和宋大脚扶进里屋,一头栽在炕上,那身子还在悲痛地抽搐着。郑大嘴从柜子里拽出被子,给她盖上,那被子还在不停地抖动。

爷爷见老洋炮安稳下来,就来到外屋。见姜大牙的眼睛睁着,就用黑枯的大手在姜大牙双眼上捂,捂了半天,才勉强把他的眼睛合上。但一松手,又半张开来。爷爷接着用手捂,直到那双眼睛完全闭严。而姜大牙那条弯曲的胳膊,却怎么也屡顺不直。爷爷进里屋拿出暖壶,把热水到在脸盆里,找来剪子把姜大牙的那只棉袄袖子剪开,用热水浸过的毛巾一遍又一遍地热敷姜大牙的弯胳膊。每敷一次,就屡压一次,姜大牙和马老板子也帮爷爷屡压,直到那胳膊渐渐伸直。又给姜大牙穿上狗剩从柜子里找出的寿服,嘴里放进了一枚铜钱,手上还用烧纸包握了打够干粮。爷爷不声不响地做完这些事,在姜大牙遗体前站了好一会儿,嘴中还默念叨着一些听不清、也听不懂的话语,之后,竟除乎意料地双膝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狗剩也不知从那学来的规矩,忙向爷爷回敬了三个磕头礼。我后来才知道,这是西南岔的规矩,谁家死了人,来吊孝的给死人下跪,行磕头礼,晚辈的都要还礼回敬。

在我的记忆中,爷爷过年给老祖宗下过跪,磕过头。进老虎沟采伐给山神爷下过跪,磕过头。现在能给姜大牙下跪磕头,足见姜大牙在爷爷心目中的位置。爷爷曾经给我讲过,他和姜大牙的交情,已经有五十多年了,不管世道如何变化,相互间都没有过二心。

五十多年前的一个春天,刚满十五岁的姜大牙,跟着他六十多岁奶奶讨饭来到西南岔,在村口碰到打鱼回村的爷爷,听爷爷说刘大斗家要雇长工伙计,就让他奶奶坐在村口等候,自己按爷爷的指点去刘大斗家登门自荐。刘大斗上下打量着这个瘦弱的孩子,摇摇头问:“你能干什么?”

姜大牙说:“我啥都能干。”

刘大斗笑道:“那好,这村西有我家六亩平地,去年种得是高粱,明天天亮后你去刨高粱扎子,日头落山前若能刨完,我就古雇用你。”

小姜大牙一咬牙:“行!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刘大斗一愣:“你说。”

小姜大牙认真地说:“你让我和奶奶先吃饱今晚明早两顿饭。”

刘大斗说:“中!今晚和你奶奶来我家耳房住,饭我管,镐头我给你预备。要是一天刨不完地,你就……”

姜大牙抢过话说:“我就走人!”

第二天天刚亮,姜大牙就来到刘大斗家的六亩地里,抡起镐头,埋头刨起来。一镐接一镐,一垄又一垄,顾不得擦汗水。眼看着太阳升起,又爬上头顶,地里的高粱扎子还没刨完一半,姜大牙泄气了,扔掉镐头坐在地里,双手捂着脑袋,汗水合着泪水,无声地哭了。过了好一阵子,忽然听得不远处有响动,抬头一看,不禁又惊又喜,原来是爷爷和老抗联在帮他刨扎子。姜大牙顿时来了劲头,握起镐头又刨了起来。太阳还没落山,六亩地的高粱扎子已经刨完。待刘大斗跟着姜大牙来到地里一看,惊鄂地赞叹道:“你这孩子,真有股子神力气!我用你了!”

从此,姜大牙和他奶奶住进了刘大斗耳房,姜大牙下地干活,他奶奶为刘家洗衣、扫地,缝缝补补,生活安定下来。几年后,他奶奶病死,姜大牙则依然给刘大斗家当长工,一直到老洋炮钻进他被窝后,才搬出刘家大院耳房,和老洋炮住进刘大斗帮他新盖的两间草房里,开始了新的生活。

姜大牙和老洋炮搬进草房这三十几年间,爷爷有时背着奶奶,有时征得奶奶的允许,曾多次给予过解囊相助和特殊的关照。老洋炮生第一个儿子时,正赶上闹饥荒,连老洋炮都饿得起不了炕,哪还有奶水喂孩子。姜大牙无奈,就去求刘大斗。刘大斗答应借他三升小米,并挖苦说:“你连老婆孩子都养活不了,算什么男子汉?”气得姜大牙小米没拿,流着眼泪回到家。后来爷爷背着奶奶,从仓房给姜大牙偷出了半面袋子高粱米,帮助他家渡过了难关。可惜的是,姜大牙和老洋炮的第一个儿子,转过年得了抽风病,抽死了。老洋炮生第二个儿子狗剩时,已经解放了好几年了,姜大牙也当了村长,可还是穷得叮当三响,连条包孩子的小棉被都没有。老洋炮只好整天把孩子搂在怀里。爷爷就请示奶奶,在下奶的鸡蛋筐上,盖了老姑盖过的一条小棉被,一同送了去。那年正月十五元宵节,村里来了秧歌,家家户户的男女老少,倾室出门观看。狗剩,脚丫子包着一块破布,站在雪地里看秧歌,冻脚了,就站在爷爷的牛皮靰拉上暖一暖,直到秧歌扭出了村,才跳着跑回家。爷爷回到家里,把这事跟奶奶讲了,奶奶第二天就给狗剩送去了一双给我做的小棉鞋。老洋炮说,那是狗剩长到四岁,第一次穿鞋。爷爷这次带领我们去老虎沟采伐,不仅特意给老洋炮锯了两个紫椴菜板,还打算给姜大牙备下一副棺材板。后来,姜大牙去老虎沟视察,告诉爷爷说,他自己已经有了棺材板,爷爷也就作罢了。

爷爷当初拉老抗联帮姜大牙,不过是出于一个孩子对另一个孩子的同情心。后来姜大牙渐渐在爷爷心目中有了位置,并多次给予他家解囊相助和关照。不是因为有了我在第十章中讲过的,他们和老抗联、金高丽在熊瞎子岭,联手大战熊瞎子并磕头盟誓的经历。那不过是劫后余生的一时冲动,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游戏。而是因为姜大牙做人实在,懂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有三件事让爷爷最为感激。一是那年爷爷和他的小侄子被胡子绑票,爷爷的小侄子被胡子踢死,胡子捎信给奶奶,让奶奶出钱赎爷爷。奶奶向姑爷爷借钱,钱有条件地借来了,但无人敢去送钱,是姜大牙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从胡子窝里赎回爷爷。二是土改爷爷挨游斗游街,因象扭秧歌,被贫雇农吊在树上,是姜大牙找来工作队长,下令解开绳子把爷爷放下来,并向工作队建议返还没收的财物。三是前年爷爷在县城撕大字块的消息传到西南岔,张格路等几个人要批斗爷爷,是姜大牙找理由保护了爷爷。

如此看来,爷爷给姜大牙下跪、磕头,也就不足为怪了。

在西南岔,和姜大牙年龄相仿的老人,只有爷爷、金高丽、毯子匠和周小脚。以往,村里遇有大事小情或红白喜事,大都有姜大牙出面张罗。现如今,姜大牙已无法张罗自己的后事了。毯子匠听到姜大牙的死讯,兔死狐悲,顿觉腿脚不听使唤,别说帮忙张罗姜大牙丧事,来看姜大牙时,还是喇叭匠用小爬犁拉来的。金高丽又汉话说不全,也不太懂得汉族人的丧葬规矩。周小脚又是妇道人家。这样,料理姜大牙的后事,自然把爷爷推到了前面。当然,爷爷那历来就很强的表现yu望,其组织领导才能也可借此得已施展,便累此不彼主动承担起来。从老虎沟回来的当天晚上,连家都没顾得回一趟,就开始里出外进地张罗忙活姜大牙的丧事。

爷爷不仅表现yu望强,也的确有一定的组织能力,这点在率领我们进老虎沟采伐中,已得到一定的显示。老人家虽然不太擅长张罗年轻人结婚之类的喜事,但对阀送死人之类的丧事,既内行,又得心应手。从做穿寿服、守夜、做棺材,到出殡送葬,每一环节都安排的井井有条。而且,也使我正在感受到了所谓“喜丧”的真正含义。

姜大牙在他家外屋地上停放了五天,直到装入棺材出殡,天天晚上都是爷爷和金高丽为他守夜。他的棺材是李瘸子的儿子李木匠做的,李木匠的木匠活已经胜过他父亲李瘸子,尤其是做棺材,做棺材不用一根铁钉,方圆百里闻名,连青石镇镇长老爹的棺材都是他做的。李小木匠和懂木匠活的半拉木匠白显赫,足足忙活了三天,才把棺材做好。

姜大牙的棺材在刷红油漆前,爷爷先躺进去试了试,说“很宽绰”,还让小孩子们爬进去玩,说保不准长大后能“做官”。爷爷还让我也坐一坐“官”,我没有坐,并指出:“这是迷信。”爷爷说:“这是心想事成的念象。我太爷爷当官那年,就特意坐了我祖太爷爷的棺材。”我最怕爷爷提祖太爷爷当官的事,赶紧找个事去做,不给爷爷讲祖太爷爷的机会。

姜大牙出殡的前一天,西北岔大队的最高长官赵书记,坐着牛爬犁来给姜大牙吊孝。

赵书记是西北岔大队的老书记,年龄和爷爷相仿,确切地说比爷爷大两岁。他当了小二十年的书记,却只有一年党龄。据说,日伪时期,赵书记就是**员,当县大队的秘密侦察员,为了便于给**做事,被县大队长秘密下派到西北岔,当了个聚锅匠,只和县大队长单线联系。土改前,那个县大队长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了,赵书记失去了和组织的联系,就干脆做了名副其实的聚锅匠。土改中,西北岔的工作队长见他不同于普通农民,还有一些的文化,就把他发展为骨干,当了村长,还要发展他为党员。他这时才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了工作队长,并请求工作队长帮他找县大队中熟悉的人。工作队长就说:“现在都在忙着搞土改,怕一时找不到能证明你身份的人,我相信你,可以恢复你的党纪。”后来,土改结束,工作队长撤离时,就让赵书记当了西北岔党支部书记。一直到*开始,那个当年的土改队长已是一个县的县委书记,在县机关干部批斗他时,他为了给自己罗列违反组织原则的罪状,就交代了他自行恢复了赵书记的党纪,并让他当党支部书记的事。很快,外调人员来找赵书记,赵书记一夜间成了假党员,被罢免了党支部书记职务。不久,又有两个外调人员来找赵书记,他们是过去那个县大队长的政委所在单位的。这个政委也挨了批斗,他在罗列自己的罪状时,也提到了赵书记,说自己忘记了县大队长的临终委托,没能及时证实赵书记的真实身份。这样,赵书记就又恢复了西北岔大队支部书记的职务。当青石镇的王书记问他还有什么要求时,他只要求再正式入一次党,党龄可以从新入党之日算起,免得将来再有外调人带来麻烦。王书记就答应了他的要求,亲自组织召开了西北岔党支部大会,讨论通过了赵书记重新入党问题,党龄从公社党委批准之日算起。

我和赵书记曾见过两次面。一次是年前我去青石镇开知青会,先到西北岔大队报道,赵书记亲自带队,领全大队的下乡知青去的青石镇。另一次是爷爷中风生病,我去西北岔请赤脚医生王小狠,是赵书记领我到了王小狠家,还派牛爬犁把我俩拉到爷爷家。

爷爷说,三十多年前,他去西北岔为他六哥也就是我六爷送葬,就认识了赵书记。那时候,赵书记还是个锔锅匠。

我太爷和太奶死后,六爷就和爷爷分了家,搬到了西北岔。六爷当家时就在西北岔私下购置了房屋和田地,把西南岔的老房子和田地都留给了爷爷。当时奶奶还说六爷吃了亏。分家后前几年,六爷六奶还和爷爷家经常来往走动。自从胡子踢死了六爷的小儿子之后,六爷就嫉恨爷爷,从不跟爷爷家来往走动了。虽然西北岔离西南岔仅六里远,六爷再也没到爷爷家来过。爷爷每年过年都去给六爷拜年,六爷也不愿意搭理爷爷。几年后,六奶先死了,六爷的大儿子在梅河口做买卖,创建了很大的家业,要接六爷去享福,六爷说啥也不去,一个人在西北岔留守两年,腊月初八病死在炕上。两天后,才被当时的锔锅匠赵书记发现,并报告了村长,转告了爷爷。赵书记还骑着村长借的快马,专程去了趟梅河口,找回了六爷的大儿子,同爷爷一起处理了六爷的丧事。爷爷很感激赵书记,后来还特意在西南岔家中请赵书记吃了一顿饭。

爷爷请赵书记吃饭,是六爷死后一年多的事。当时西南岔刚刚土改,赵书记挑着锔锅的家什来西南岔锔锅,被爷爷碰见,请到家中,说家中有坏锅要锔。赵书记跟爷爷来到家中,在院子里等爷爷去拿锅,爷爷进了屋。奶奶说爷爷没正事,家里哪有要锔的锅。爷爷说,耳房那口那口煮猪食的旧铁锅好象漏水了。爷爷还把赵书记为六爷丧事跑前跑后的事对奶奶讲了,奶奶也是好脸面的人,就和大娘张罗给给赵书记做饭去了。爷爷来到耳房,用斧头把灶台上那口煮猪食旧铁锅,轻轻敲了一到纹,拔出来,搬到院子里,让赵书记锔了起来。待大娘和奶奶把饭做好,赵书记把锅也锔好了,他推脱了半天,还是被爷爷拽到屋里吃了饭,那锔锅的钱说啥也没要。赵书记挑锔锅的家什走后,奶奶问爷爷:“耳房那口那口煮猪食的铁锅,啥时弄坏的?”爷爷吭哧了半天,只得如实招供:“是我特意打坏的。”奶奶骂了爷爷好几天。不仅在家里骂,见到谁,就跟谁骂爷爷,直骂得爷爷被批斗游街,才不骂了。爷爷说奶奶是“老破嘴”,让她骂了没好。后来赵书记也知道了这事,再见到爷爷时埋怨道:“要请我吃饭,也用不着篼这么大圈子!”

赵书记这次来给姜大牙吊孝,用牛爬犁拉了两个花圈,一个是青石镇公社送的,一个是西北岔大队部送的。爷爷和外国孙代表西南岔迎接了赵书记。赵书记把花圈摆放到姜大牙的棺材前,还进屋到姜大牙的遗体前默哀了三分钟,行了三个鞠躬礼。狗剩跪下要还磕头礼,被赵书记拉起来,说磕头是封建的礼数,该破除掉。爷爷就让狗剩还了赵书记三个鞠躬礼。赵书记还嘱咐爷爷:“公社王书记要求要丧事新办,不要烧纸,葬礼要移风易俗,不要搞封建迷信。”说着,又把脸转向外国孙,“姜队长不在了,你也是队干部,要主动把队里的工作担子挑起来,等送走姜队长我在和你细商量队里的工作”嘱咐完,就坐上牛爬犁走了。

赵书记走后,爷爷对外国孙说:“啥叫丧事新办?他送来两个花圈就算新办了?烧纸是封建迷信?听说前些年公社王书记的老爹死时,就烧了一牛爬犁纸。”

外国孙说:“王书记老爹死时还没搞*,也没破四旧。现在与那时不同,说话、做事还是小心点好,别让人抓住把柄。我当年就是因为说话不注意,让人抓了把柄,当了右派的。”

爷爷不服气地说:“啥时也不能忘了祖宗留下的规矩!我看你是当右派把自己当没了,啥事都得听别人的。”

外国孙无可奈何了。

尽管大队赵书记一再要求,外国孙一再提醒,姜大牙葬礼要移风易俗,但爷爷都不予理睬,固执地要以传统的方式把姜大牙送走。爷爷还说:“就是**,也不会和死人一般见识。”

姜大牙的葬礼尤为隆重,西南岔家家户户都倾室出动,连毯子匠也被孙子连生,用小爬犁拉了出来,送姜大牙上西天大路。

我儿时在西南岔,经历过奶奶、姑爷爷和李瘸子的丧事,都是姜大牙操办的,都没有这次爷爷为姜大牙操办的丧事记忆这样深刻,事隔三十多年,至今还对那感人的场面记忆忧新,难以忘怀。

送姜大牙上路,是在天亮后,太阳出来之前。首先要在姜大牙躺了五天五夜的木版上,给他开光。爷爷轻轻把盖在姜大牙脸上的白布揭下,让狗剩一手端半碗白酒,一手拿一根裹着棉球的小棍。爷爷喊一声,他跟着喊一声,并用小棍蘸酒在他爸爸的面部、身上点一下。

爷爷:“开眼光,亮堂堂。”

狗剩:“开眼光,亮堂堂。”

爷爷:“开鼻光,闻麝香。”

狗剩:“开鼻光,闻麝香。”

爷爷:“开嘴光,吃八方”

狗剩:“开嘴光,吃八方。”

就这样,一喊,一跟,一点,直到把姜大牙的五官七窍,及身体得各个部位都开过光,便由狗剩抱头,我们这些年轻小伙子帮忙,抬着出屋门。出屋门时,不能让死者的身体直接见到蓝天。爷爷说死人直接暴露在光天化日下,上不了天堂。因此,爷爷早就安排了金高丽、马老板子、六十三等几个人,举扯着一块黄布,为姜大牙遮光,直到把姜大牙装入进棺材,那黄布便盖到了他身上。

盖棺材盖时,狗剩双手死死地把住了棺材梆。我和振远、福根几个小伙子,好不容易才把他拉开。老洋炮的双手又把了上来,郑大嘴、宋大脚等几个女人,怎么也拉不开。爷爷就对我们小伙子说:“她跟你们的妈妈一般大,还管啥男女?拉!”我们几个小伙子蜂涌而上,把老洋炮强行架开了。

准备钉棺刹扣了。姜大牙和老洋炮在当地没有直系亲戚,只有刘大斗一家算是亲戚了。素萍见只有老洋炮和狗剩跪在棺材前,就小声问爷爷:“我和素山能跪吗?”

爷爷看看素萍,又看看素山说:“从你爷你爸那论,你俩也算姜队长的晚辈,愿意跪下就跪下吧。”

素萍和素山相互看了一眼,都跪在了姜大牙棺材前。

王木匠举起斧子钉棺刹扣时,老洋炮“天呀!地呀!”地哭起来,狗剩也跟着哭,素萍和素旺也跟着抽泣。

爷爷对狗剩说:“你别哭了,有你妈哭就行了,快喊躲钉吧。”

狗剩就哽咽着跟着爷爷喊:

“爹呀,东躲钉!”

“爹呀,西躲钉!”

“爹呀,脚躲钉!”

“爹呀,头躲钉!”

喊过“躲钉”,爷爷让狗剩跪把为姜大牙烧纸的丧盆,高高举过头顶,摔在地上,众人把棺材抬上牛爬犁。起灵时,老洋炮和狗剩更是哭得悲痛欲绝。周小脚、宋大脚、郑大嘴、晓红妈、素萍妈等女人,一边劝慰,一边跟着抽泣。素萍、英子、晓红、白兰、大小等姑娘们,也都跟着掉泪。

起灵了。马老板子赶着头系黑纱的老牛,拉着灵爬犁,在男女老少的簇拥下,走出姜大牙曾经进出了三十多年的院门,又在他曾经丈量了近七十年的村街上缓缓驶过,来到村口两排白桦树下。送葬的人到此就要和姜大牙告别了,张格路却突然坐在雪地上,“呜呜”地大声干嚎起来。

爷爷看了张格路一眼,不但没有表示反感,反而大声说:“妈拉巴子的!你张格路今天起个好头,哭吧!”

“呜呜!我真想姜队长啊!”张格路哽咽着。

爷爷用手拍了几下姜大牙的棺材:“老哥,你听到了吗?张格路在哭你呢!”之后,又冲送葬的人群大声喊道:

“别光老娘们哭,孩子们也哭吧!老爷们也放声哭吧!给我老哥哥哭出一条上西天的平坦大道来!”

“老兄弟呀!呜呜……”毯子匠坐在小爬犁上,率先哭起来。

“姜大哥啊!呜呜……”金高丽接着哭起来。

“呜呜…….”接着女人们都哭起来。

“呜呜…….”再接着,外国孙、马老板、李木匠、姚永顺、宋不忙、福根、振远、显赫等男人们,也跟着女人们放声大哭起来。

除了爷爷,送葬的大人孩子都在哭。一时间,哭得惊天动地,连村口白桦树上的乌鸦,都“啊、啊”地惊叫着飞起来。那白桦树上的雪花,也纷纷地飘落下来。

我儿时为奶奶送过葬,为姑爷爷送过葬,为李瘸子送过葬,都没掉过眼泪,妈妈因此还说我是“冷血”。可眼下,却被这感人的场面感动,不由自主地跟着哭出了声。

没想到爷爷的一句话,竟有这么大的感召力,一改西南岔男人不能大哭的习俗。这是多大的变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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