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力沿着那条广深高速，辗转107国道，来到莞深西线的交界地，长安——松岗。两座一涌之隔的镇街，双国道相连，像极两个亲热而纠结的兄弟。广深莞地带有一种跨镇公交，车上坐满了流动的打工者，他们常常被脚踩油门，手把方向盘的人像拉着一车牲口一样，颠簸，揽客，甩卖（俗称卖猪仔）。时年，有个《华尔街日报》的女记者，名叫张彤禾（LeslieT.Chang），是个美籍华裔女作家，对东莞这座神秘的城市，充满了好奇感，兴致盎然地跑来调查采访时，亦在深莞跨镇公交车上被人卖了猪仔①。
有人说，自古以来，两（国）地交界处乃乱世之域，如今这两地正演绎着此消彼长的现状，公交车司机经常上演着追逐大片，惊险而刺激，打工一族的乘客们背着贱命一条，早已见怪不怪了。在莞深107国道上，接连有两座收费站，界面显得非常的不友好。监督员虎视眈眈地盯着过往的车辆，防范着牛牦冲卡。尽管如此，仍有见到被撞断了的收费栏杆被撂到一边。
小力已认识到了当前的治安形势，外面滥仔出没，最好的自保方式是不出头，不溜偏。他在一个叫桥底车站的地方下了车，转乘镇内小巴。找不到财威所在的具体方位，只能又搭乘摩托车，几费周折，终于找到财威所在的工厂。
财威几个月前在朋友秦四米的帮助下，从深圳机场来到松岗镇做了一名厢式货车驾驶员。小力等了好久才等到财威，看见财威黑黝的面孔，小力惊讶地问：“你怎么变得又黑又瘦了？”财威答道：“嗨——在工厂做送货司机，生活没有规律，每天还得要搬货，你说这样的日子会长胖吗？”小力说道：“啊，开车还要搬货呀！”财威听了摇摇头，没有应答。小力心疼地说：“走走走，我们先出去喝一杯！”
兄弟俩来到一间家乡饭馆，小力特意给财威点了几个荤菜，上来啤酒，二人边吃边讲述各自的经历和见闻。财威问小力在东莞发展得怎么样，小力含糊其辞地说“正在找机会。”
两杯“珠江”咕噜下肚，财威一边打着气嗝，一边对小力说道：“小力，我在这边开了大半年的车，我感觉这个行业贬值贬得比人民币还快，社会地位越来越低，又赚不到什么钱——现在早已不是我叔那年代的行情了。”
“嗯，今后人人都会开车，专职开车是没什么优势了。”
“要我说，今后的司机唯有升级换代，才能够生存下去。我发现这边的半挂车多，是香港那边传过来的，这种车拉得多，效率高，必将是日后物流业的巨无霸。”财威给小力递了一支烟，又说道：“小力，你也不要在东莞找机会打混了，要不我们去搞些资金，一起去开半挂车吧。”
小力听了，心里一怔：开车的确可当作自己职业的一项考量，从父亲那里遗传的对车的基因和热爱，小力并没有丢失，然想想自己真的引以为业，那么自己所有的理想就只剩下钱了。小力隐隐约约感觉自己内心深处有着某种价值需求，此刻他也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或许是物质上的高层次东西，抑或只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我证明。毋庸讳言，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小力混得的确连个跑车的都不如，此刻他不得不怀疑，“自己的路子，究竟走对了没有？”
小力呷上一口啤酒，思考了一会儿，说道：“开货柜车咱内地人没有香港人那优势，连香港都过不去。现在深圳那边也有一些人开货柜车，但是我们不认识人，找不到业务，咋办？”
财威忙说：“我们不一定要拉出口货柜，现在内地都是讲市场经济，我们买半挂车，跑长途物流，拉得多单价便宜，人家自然会找我们。”
“开半挂车可是技术活，而且是高风险的哦！”小力提醒道。
“怕什么，跟我叔学车出来的人，上刀山下火海，什么场合没见过！”财威自信地说，“门槛高，竞争才少！我们去练习一下，不出一个月，香港仔能开拖头，我们也能开！”财威虽说以前跟师学艺进步迟缓，经过这几年的磨炼，他的驾驶技术确有质的飞越，甚至还网罗了一帮跟班的兄弟，此前四米就是他的铁杆粉。
小力对财威看行业趋势的眼光表示认同，但他也向香港人打听过，国内牵引车厂家没几家，进口的牵引车一辆动辄要上百万，就凭两个刚出道的年轻人，连一万元也凑不齐，又到哪里去凑这一百万？小力不想让财威扫兴，缓缓地对财威说：“这事还不够成熟，据我所知连接内地的高速公路都还不健全，这种车可不适合经常在坑坑洼洼的小道上行驶，这事还是以后再说吧。”
财威跟小力碰了一下杯，一口而尽。他又说道：“对了，纯礼给我打电话说他也要过来，在家里开车越来越不好混了。”
“纯礼哥，他跟邹英姐结婚不久，也要过来打工？”小力问道。纯礼温和的个性和仁爱的心肠一直是这帮年轻人敬重的大哥。小力这几个月颠沛流离，自顾不暇，也没怎么跟纯礼哥联系，不了解他的近况。
财威一直跟纯礼保持着电话联系，财威说：“纯礼是个不错的人，他过去帮过我的。他这次过来我肯定要给他先找个落脚的地方，再慢慢给他找个合适的活干......”
这天晚上，兄弟俩在附近小旅馆开了间房，两人躺在床上转而谈论一些社会上的话题。财威擅长讲述一些道上故事，他把外面的帮派江湖描述得逼真逼假：“周边这一带最乱了，黑帮横行……四川帮……湖南帮……广西帮……，某帮派看谁谁不顺眼，分分钟就可缷掉他一条胳膊……挑其脚筋……”
听得菜鸟般的小力心惊肉跳。
小力自小相信法制，他怀疑道：“啊，怎么可能！难道政府就不管！？”
“管得过来吗？人那么多，深圳这边打击，就往东莞那边跑；东莞那边打击，又跑深圳这边来了，整个儿两地就像踢中超足球一样！”财威喝了杯茶，继续讲述道：“我就认识外面几个新义安②的混混，他们自称是‘龙哥’的人，整日在外面打打杀杀，是群亡命之徒。”
“啊，哥你不会跟那些人有联系吧？”
“哪会！我打一份工，吃一碗饭，违法的事不再干。”
“嗯，这就对了，我还真担心你走入歧路！”
“嗨，我就是个开车郎，南来北往找市场。小力，正好我明天要去中山，珠海，你要不要跟我去跑车？”
小力一听来劲了：“行啊，我就喜欢四处走动！”
第二天，小力跟财威早早地起来。财威驾驶厂里的五十铃，像开着一辆过山车，溜着弯弯的辅道，上了纵横交错的高速公路。
小力问财威：“哥，你对这边的路线很熟悉的啊！”
“呵呵，不是吹牛，你说珠三角的我哪个角落没去过！”
“噢——，你有这么厉害？”
财威哼唱着自创的小曲：
我是一个开车的郎，
一年四季在外闯。
脚踩油门，
手握方向。
容颜未老，
我心已桑……
高速路上的大车小车，一路地狂奔。小力吹着风，打开视野，一路上览尽沿途的风光——平原，山丘，城镇，河道，港口。此时此刻，在“敢为天下先”的南粤大地上，他感觉自己是棵小草，无根的草。在广袤的大地，海洋，天空之间，他的心灵，却是如此地无处寄托。
“小力快看，前面就是虎门大桥了——高耸入云的桥柱，悬索就像两座巨大的秋千！”
“呵呵，我哥的比喻还蛮恰当的啊，是像两座巨大秋千！”
“这可是珠三角的核心枢纽，创造了多个‘中国第一’呐！”财威的兴致很高，不停地向小力介绍着。
是的，悬索桥是超级的巨大，珠江是无比的宽阔——此刻在这座桥上，自己却显得更渺小，渺小得像只蚂蚁。此刻小力的心里充满一股莫名的恐惧，他感觉兄弟俩就像一对秋千上的蚂蚁，自惭形秽，随时会有一股天空来的力量，将他们推向万丈深渊！桥下即是曾经硝烟弥漫的伶仃洋，那段“惶恐滩头说惶恐，伶仃洋里叹伶仃”的诗句，又让小力何等地感同身受。触景生情，此刻他是多么的迷惘，彷徨！
“原来是有恐高症！走多几回就好了。”财威看了一眼小力，悠悠地说道。
“我不是恐高症，我只是感慨宇宙茫茫，我们的命运注定无处可逃！”
行驶在高高的虎门大桥上，漂泊的人儿，内心是多么的迷茫，困顿和自怜啊！财威随手打开车里的收音机，竟传来赵传②如此有共鸣的旋律，兄弟俩随即展开了和唱：
......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小小鸟
想要飞却怎么样也飞不高
也许有一天我栖上了枝头却成为猎人的目标
我飞上了青天才发现自己从此无依无靠
每次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是睡不着
我怀疑是不是只有我的明天没有变得更好
未来会怎样究竟有谁会知道
幸福是否只是一种传说我永远都找不到
我是一只一只小小小小鸟
想要飞呀飞却飞也飞不高
我寻寻觅觅寻寻觅觅一个温暖的怀抱
这样的要求算不算太高
所有知道我名字的人啊你们好不好
这世界是如此的小我们注定无处可逃
当我尝尽人情冷暖当你决定为了你的理想燃烧
生活的压力与生命的尊严哪一个更重要
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
想要飞呀飞却飞也飞不高
我寻寻觅觅寻寻觅觅一个温暖的怀抱
这样的要求算不算太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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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张彤禾女士前后在东莞深潜采访两年，最后得出结论，“这座城市让她爱恨交加”。
②新义安，活跃在深圳沙井，松岗一带很长一段时间的黑帮组织，01年被警方摧毁。
③《我是一只小小鸟》，李宗盛词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