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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回 吴郡治失心卖父 姚江岸拖家访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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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蕣华、芷容与怀晋夫妇在顾铠家安顿下来,晚间大家聚在一处,边做针黹,边听怀晋讲故事。正说得开心,忽听前院响起一片吵闹之声,大家都是一惊。蕣华命三人迅速整好行装,在此等候消息,她自己回房取了长剑,奔向前院。刚待进入二院大门,迎面撞见魏氏夫人跑了过来。魏氏夫人一把将她拉回后院,急道:“蕣华,你们快用宝贝去朱庄主处,我那不孝子竟到县里将我们出首了。现下带着县令来此捉拿惜幻。老爷和你兄长将他们拦在前院,恐怕也拦不了多久,你们快走。”

蕣华听了惊道:“叔母,我们这就离开,你同叔父多保重。”

“不用替我们担心,你们走了,他们找不到人,死无对证。”

说着话,蕣华已招呼三人带行李出来,吹熄屋内油灯,又嘱咐魏氏夫人向油灯内注些冷水,四人方借着月光祭起乾坤门,逃离顾家,去到上虞县城城西曹娥江边。

你道魏氏夫人说去告密那个逆子是谁?原来魏氏夫人嫁到顾家前,顾铠已与前任夫人生了一个儿子,取名顾正。魏氏夫人过门后,又生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小儿子取名顾明。魏氏夫人心疼顾正没了亲娘,对他十分偏爱,惹得亲生儿子多有不满。但顾明碍于父亲威严,始终不敢表露。顾铠罢官回乡,全家只靠些薄产度日,虽比乡农苦力、贩夫走卒强些,但日间用度也须精打细算。

刘家四口来到后,顾铠夫妇怕被外人知道,只将这事儿告诉两个儿子,说是五伯父顾道真的儿孙遭难,要在家中借住,不可告诉外人,连老婆孩子也不可说。日常家务、采买、送饭,都是顾铠夫妇和两个儿子亲自料理。顾家见过惜幻的除了这四人,便只有门房顾廉和仆妇宋嫂,连厨房的老丁也不让知道底细。如此安排,说起来也算周密,谁知祸起萧墙。

昨日顾明去后院送饭菜,适逢落雨,怀晋夫妇和芷容忙着往屋里收衣服。顾明见两位女子容貌秀丽,不禁多看了两眼,尤其对惜幻看了又看,看了再看,看到眼都酸断,方才不看。惜幻着急收拾衣衫,并没注意,芷容见他贼眉鼠眼往这边瞅,很想瞪他,但想现下吃着人家,住着人家,不好给人家脸色看,便也不去理会。

你道顾明看了惜幻那许多时候,只为惜幻姿容清绝?说是也是,却也不全是。他甫一见到惜幻,确实为惜幻的美貌震撼,故此忍不住又去瞅看。再看之下,只觉这女子便似乡里贴出来海捕公文上的美貌女贼,细细再看,更觉无误。心中暗暗寻思爹娘将她们隐匿在此,说是遭难,到底遭了什么难却没说明,十有九十就是那人。晚间熄灯后,便将心中怀疑对媳妇说了。他那媳妇一听,喜道:“相公,我们出头之日来了。”

顾明奇道:“出什么头?我爹窝藏了朝廷要犯,这事不被人知道已然万幸,若被人知道,确是出头,只是将这项上人头出借给刽子手的鬼头刀罢了。”

“相公,你怎的恁般呆傻?你爹窝藏要犯,自然是杀头的大罪。但你若去告发,我们不仅可同他们撇清干系,还能得到赏金。介时,你爹和你兄长,哼哼,恐怕就要吃上官司,这家业不就都是我们的了。”

顾明听媳妇说,心中也是一动,但还是有些犹豫道:“如此确是一箭双雕,只是恐怕我爹和我兄长要将头颅出给刽子手。果真那样,我这罪名就大了。”

“俗话说忠孝难两全。相公,你出首了他们,是对朝廷尽忠。即便世人知道,也赞你因忠舍孝、大义灭亲,说不定还要上官府修撰的史书扬名立万。莫再犹豫了,明日你就去县衙将这祸害告发了。”

顾明听她讲出这些道理,也便心安。于是,二人计议翌日一早就去县衙告发。哪知第二日吃过早饭,顾铠昔日好友王羲之过来拜访,顾铠让两个儿子陪坐。王羲之乃当朝名士,能书善画,诗文俱佳,尤其书法之道,更是冠绝古今。羲之早年以右军将军领衔会稽内史,曾与顾铠共事半载。后因顾铠迁调,遂少碰面。但二人意气相投,常有诗文唱和。后羲之辞官,与芷容伯父谢参同游名山大川,以养恬淡。上月谢驰亡故,谢参回建康奔丧,羲之闲来无事,到吴郡游历,想起顾铠,过来探访。

顾铠与羲之多年不见,如今聚首不禁感慨人世倥偬。二人谈玄论道,切磋诗文书画,不知不觉过了一日。顾正陪二人说话、看二人使丹弄墨,只觉受益匪浅,巴不得羲之多留些时候。顾明陪着二人,却如坐针毡,只盼羲之快些离去,自己得空报官。

将近黄昏,羲之要走。顾铠还想留他用过晚饭。羲之知他为官清廉,在会稽时已然捉襟见肘,此时没了官俸更显局促。中饭招待自己,破费不少,再要吃顿晚饭,恐怕顾家今后一月都要吃斋,便借故有事,告辞离去。顾铠、顾正恋恋不舍送出很远,顾明比他们送得更远。他倒并非不舍羲之,而是羲之离去的路正是通往县衙的路。

顾铠、顾正送了一程,回转家中,唯有顾明谎称不舍王伯父,想再送送。顾铠便由他去了。顾明装作送羲之,送了一会儿,待羲之改道,赶紧奔去县衙。到了县衙,大门早已关闭。没奈何,向门子使了些小钱,求他通报县令,说有急事禀告,关系朝廷要犯。县令一家都在吃饭,听到禀报,很是恼火,心想再大的事莫过吃饭,便命门子带他在二堂等候。顾明等得肚腹鸣叫、头昏眼花,方将县令等了出来,赶紧上前将惜幻的事添油加醋告发一遍。县令听了也是大喜,心想若能替宰相抓到女贼,自己少不得升官发财,于是,即刻命人叫值守的捕快去顾铠家捉拿。顾明赶忙拦住道:“大人,小的见同那女贼在一起的男的总是剑不离身,想是有些身手。况且,那女的既然能到宰相家中偷盗,必定不凡。大人只派一人过去,恐怕难以成事。”

县令听他说的有理,便命人召集捕快。可此时捕快都已各自回家,哪有恁快召集起来。如此直到月升,才将人召集齐了,由顾明引着到了顾家。顾明叫开门,一众人明火执仗冲进前院。顾铠和魏氏夫人正在二院逗弄孙儿、孙女,听到响动,出来探看。两拨人在二门相遇。顾铠听他们说捉拿要犯,心知不妙,赶紧同大儿顾正将一众人拦在那里,只说家中并无要犯,深更半夜,哪有搅扰民宅的道理。那边又悄悄让魏氏夫人去后面通知刘家。

县令碍于顾铠在乡里的威望,不便硬闯,同他辩了一阵儿,见不闯不行,方命捕快将顾铠父子请到一边儿。顾铠、顾正两个文弱书生,还要上前拦阻,两名粗壮捕快已出手将二人架到一旁。顾明带着县令进入后院,直奔西厢。但见屋内黑灯瞎火,众人进入借着火把一看,除了地上有些线头,桌上有些针线、刀剪,莫说人影,鬼影也没一个,床上连被褥都没有,桌上倒有盏油灯,可也没点。顾明见魏氏夫人进来,质问房中人去了哪里?魏氏夫人奇道:“你这傻儿又说疯话,这屋子一向空着,何曾住人?”

顾明反驳道:“娘,你说这里不曾住人,为甚地上有线头、桌上有针线、油灯。”

“为娘闲时曾拿些针黹活计过来,就着空铺、空桌方便缝纫。你又不是没见?此时发什么疯癫?”

县令听了没的奈何,只得转到东厢,进去一看,这里更干净,连针线都没有。再去正房,魏氏夫人拦着不让,说是自家居住的地方。县令哪里肯听,命人将魏氏夫人请到一旁,与顾明带着其余人众进去搜查一遍,全然无果。县令又派人去其他房屋搜寻,仍是不见。又去屋后搜寻,不仅不见疑犯,脚印也没一个。顾明心中纳罕,跑去问媳妇可曾见到有人离家。媳妇说她看得仔细,不曾有人离家。县令仍不死心,命两个水性好的衙役跳到院外水塘,找了许久,捞了几条莲藕上来,却不见女贼的玉臂。

这时顾铠和顾正也过来了,一口咬定顾明得了失心疯,经常颠三倒四,原本管束家中,今日被他跑出去胡说八道,招惹是非。县令听了,又见此情此景,也觉奇怪,若真有人从后面逃跑,总得留些痕迹。昨日还下了雨,地上泥土湿软,但屋后除了一众捕快的脚印,并没旁人的。转头再看顾明,鬼鬼祟祟,不免心下生疑。顾铠这边又道:“大人,虽然我这儿子得了失心疯,但他诬告乡里,搅扰县治,诓骗之罪亦不能免。老夫也曾在朝为官,知道些为官的道理,不能徇私护短。望大人将他带回县衙惩治一番,或可将那疯病医好,免得日后再出去搅扰视听。”

顾明听了心中大骇,慌忙辩解道:“大人,小人真没说谎,小人不仅看到公文上那个美貌的女贼,还看到另外一个美貌的女子与她同进同出。”

顾铠怒道:“你这失心疯子,我看你是想美貌女子想疯了,自己做梦梦到吧。”

县令此时已有了被捉弄的感觉,又听顾铠提起过去在朝为官,知他曾做过的太守比自己这个县令高上几等,怕他昔日旧寮还有身居高位者,将来于己不利,赶紧躬身道:“顾先生,下官也是一心为国尽忠,为民除害,误听令郎诳语,搅扰尊府,还望先生恕过。既然令郎病体沉重,还是及早就医为是。”

“大人所言极是,只怪我平素舍不得银子,未与他延请名医诊治。”

“既是如此,时候也不早了,下官不便打搅,请先生同二位公子回去歇息吧,下官这就告辞了。”县令说着,带了一众衙役灰溜溜离开了顾家池塘,剩下顾明错愕不已,怎么也想不通那些人为何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却哪里知道世上有乾坤门这样的宝贝。

当晚,顾铠与魏氏夫人将顾明痛骂一顿,第二日便与他在较远的地方赁了处房产,给了些银钱,让他们一家全都搬出去住。顾明搬走那日,魏氏夫人抹着眼泪道:“你走了也罢,带累了我的孙儿不能在此共享天伦。我前世也不知做了什么孽,竟生出你这样不孝逆子。从今以后你莫叫我娘,我也再不认你,只当我这世只有正儿一个。”

顾铠看着顾明也是气不打一处来,怒道:“逆子,丢尽我顾家的颜面。我一世仁义,全毁在你手上。以后出去世上,莫提我的名字,从今即成陌路。若非看在孙子、孙女份儿上,连那银钱也不给你。你以后好自为之吧,莫将自己儿孙教坏了。”

顾明夫妇被骂得羞惭难当,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但见再无转机,只得搬出顾家。

撇下顾铠清理门户不提,单说刘家四口为甚走得那般干净,不留半点痕迹。原来蕣华自住到这里第一日起便嘱咐怀晋、惜幻做些准备,若遇不测,即刻用乾坤门离开。若逢日间或阴天,不能使用乾坤门,便用梯子越墙从屋后离开。后来又同顾铠夫妇商量万一遇险何处还可躲避。顾铠想到彼时剡县剿魔,助拳的义士中有位四明山庄庄主朱瑞端。朱庄主侠肝义胆,为人豪爽。因其四明山庄在会稽郡内,自剿魔相识后,顾铠做郡守那些年,常与他往来。后来顾铠迁调,还与他通过书信。去年,朱庄主得知他罢官回乡,曾带着儿子过来探望,说起当初剿魔义士中的张和、兰君夫妇已在建康舍生取义尽皆敬佩慨叹,说起伯彦为救兰君重伤卧病,又都不甚惋惜。二人志趣相投,相聚小半个月,临别之际仍是依依不舍。故此,蕣华与顾铠商议,他第一个便想到了四明山庄。

蕣华在剡县剿魔时也见过朱庄主,还曾与他们一家并肩作战,知他为人仗义。听顾铠说,也觉是个好去处,遂成定议。顾铠还给朱庄主写了封信与她带在身边,以备不测。故此,那夜虽然逃亡,因此前做了准备,又有月色可助开启乾坤门,四人并不慌张。只是蕣华没到过四名山庄,无法直接过去。她听顾铠说了四明山庄的位置,觉得自己去过的地方唯上虞县距四明山庄最近,故此当晚先用乾坤门来到上虞城外的曹娥江边。

四人到了江边,发现这里仿佛刚刚下过大雨,地上很是潮湿,好在天正放晴,显露出些许星月微光。蕣华带着三人来到附近一处树林,将些被褥厚厚铺在地上,格挡泥土。因这里太过潮湿,怕躺卧受病,只让大家坐在上面休息。怀晋将剩下的一条被子给三个女人裹在身上,让她们靠着休息,自己留下值守。

此时虽已进入初秋,但江南地气潮暖,三人靠在一起,又裹了被子,很是温热。惜幻想起顾铠夫妇,担心地问:“娘,外祖他们会不会被抓走?”

“不会的。那些人过来只为捉拿我们,我们走得了无踪迹,他们抓不到凭据,拿叔父没有办法。最多就像你袁伯母那样,胡乱翻找,损坏些物件罢了。”

惜幻听到稍稍放心,但想到顾家的物件也要遭殃,仍有些难过。

芷容想起方才情形向蕣华问道:“娘,我听外祖母说是她儿子告发了我们?”

蕣华点点头道:“叔母是这样说的,还说叔父和兄长在前面拦阻。看来是她的小儿子顾明告发的。”

芷容哼了一声道:“那个家伙,我早看他不顺眼。昨日我们在院子里收衣服,他一直看我们,看了很久。”

蕣华叹了口气道:“这真应了怀晋讲的齐桓公的故事。”刚说出来,已觉失言,赶紧打住不说。

芷容好奇地问:“这跟齐桓公的故事有什么关系。齐桓公的五个儿子都很孝顺,哪有像顾明这样告发父亲的。”

怀晋赶忙替母亲掩饰道:“娘是说顾明不孝,刚好与故事中的人相反。”

芷容听他如此解释,也不再追问。惜幻想到未来,便问:“娘,明日我们去哪里?”

“去四明山庄,那里的朱庄主曾与我们冲冥玄门的人一道剿魔,为人仗义,定能收留我们。”

三人说着日后的打算,渐渐都有些困了,靠在一起,迷糊起来。

怀晋提着湛卢在周围巡查守护。因江南地界多有魔徒,生怕一不留心,让魔徒钻了空子,故此丝毫不敢懈怠。后半夜,蕣华悄悄叫怀晋,要替换他。怀晋只说不累,不让她起来。蕣华怕吵醒惜幻、芷容,便不再勉强。如此,到了第二日天明,蕣华让怀晋在此守护惜幻、芷容,自己去城中买些吃食。

一路向东走,蕣华看周围道路,不禁想起二十四年前。那时,自己二十刚出头,在师娘的带领下,与师兄、师妹一行五人,出冲冥岛,乘舟南下去会稽除魔。上岸后第一晚便宿在这上虞县城。二十四年过去了,往事历历在目,清晰如昨。师傅、师娘昔日风采怎能忘怀,师兄师妹手足情深怎能忘怀。如今,师傅以身化松,魂归九天;师娘飞灭于紫金山内的无名谷;师妹以血炼潭,封印魔灵;二师兄被魔徒暗害,客死旅途;大师兄虽然一息尚存,却无法言语行动;唯独自己健在人世,但也伤重难愈,功力大减。想到这些,不知不觉竟流下两行热泪。

继而又想,彼时自己刚刚出岛,对世间一切皆是懵懂,凡事都听师娘安排。那时看师娘面对任何事都能从容不迫,处理任何事都能温润有度,感觉只要有师娘在,即便天塌下来也不怕。如今自己带着三个孩子逃亡,虽不似当年师娘带着门下弟子行侠仗义那般意气风发,却也是为了天下苍生免于涂炭。当年师娘背负丧夫之痛,尚能主持大局,如今自己还有刘度在身边支持,更须坚定意志,不能在孩子们面前流露一丝一毫的软弱,务须以身作则,鼓励大家渡过难关。想到这里,抬手狠狠拭去了面上泪水,继而仰头望天。昨夜一场大雨过后,晴空毕现,此时天色如洗,湛蓝澄澈,高旷浩渺。蕣华在心中默默念道:“师傅、师娘、师兄、师妹,我定当实践自己在冲冥岛立下的誓言,绝不辜负你们的牺牲。务要振作精神,带领我们的后人,保住血潭。还要将冲冥玄术发扬光大,传播世上,施惠于民。”想到这里,仿佛那些故人全都站在自己身后,为自己打气鼓劲儿,于是,心中、身上增加了无穷的能量,迈出的脚步铿锵有力。

蕣华来到上虞县城门时,内外进出的行人已经很多。因这里远离京畿与边境,少有纷乱,故此守门兵丁不过做个摆设,根本不行盘查。她随着人众进到城中,买了些饮食,打听了去四明山的道路,便折返树林,与儿女们一同吃了些东西,又将剩下的食物包好,以作干粮。众人整理好行装,怀晋将事先准备的轻纱竹笠戴在惜幻头上,遮住她的面庞。大家在蕣华的带领下绕过上虞县城,来到城东的姚江岸边,雇了条船,顺江东下。

将近中午,蕣华见江边出现一些渡口,便让船家停船,说是要在这里落脚,付了双倍船钱,打发船家回去。你道刘家现下囊中羞涩,为甚此时出手恁般阔绰。原来蕣华想要多换条船,便于隐匿行踪。但若船钱只按平时市价给付,恐怕船家还要逗留在附近渡口兜揽生意,难免见到他们换船离开。但若给付双倍价钱,船家多半乐意折返回家,回上虞正好又是半日船程,还可赶上家中晚饭。果然不出她所料,四人上岸后,那船家便欢喜着摇橹回转。蕣华这才放心,但还是到更远的地方走了一圈,又转到旁边一处渡口,方才重新雇船。如此又行到申时,见到南岸隐约出现起伏的山峦,蕣华便带领众人弃舟登岸,向南行走。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见已远离渡口,且少行人,便让怀晋带惜幻、芷容去路边一处树林等她,她自己施展轻功,奔到左近一处市镇,倾其所有买了一些食物和一辆宽敞的马车。你道蕣华为甚要破费购买马车?原来她知道此处距四名山庄还有一段路程,现下惜幻身孕沉重,受不得骑马颠簸,故此只能买辆马车。况且,昨夜已然露宿荒郊,今晚总要让大家好生休息。但现下江南各处客栈,全都收到了缉捕惜幻的公文。之前他们去寻找袁循、芷容,见到各处客栈对入住客人全都严加审视。此时若去投宿,纵使惜幻戴着纱笠也会被要求摘除验看。故此,不如舍了钱财,买辆马车,既可乘坐,又可躺卧休息。

蕣华赶着马车回到树林,将温热的吃食分与大家,大家便坐在马车边吃起晚饭。芷容边吃边问:“娘,这里去四明山庄还有多远?”

“你外祖说四明山庄在四明山的东南。我们这里见到的山峦应处山脉东北。赶车过去,需走大路,绕山而行,至少也要两日。”

芷容点点头道:“原来四明山这么大。”

怀晋笑道:“容妹,你以为各处的山都似建康那座紫金山一般么?”

“紫金山在我看来已然很大,否则,你们呆的山谷怎么那么难找。”

说起山谷,惜幻便想起那夜被王娇逼迫离谷躲避,继而又想起昨夜也如那夜一般,只是还留下许多人,于是,又开始为顾铠一家担心,问蕣华能不能用乾坤门回去看看顾铠一家是否平安。

蕣华道:“现下回去太过危险,万一被人撞见,只会给叔父一家惹麻烦。等我们到四明山庄安顿下来,叔父家的风波大概也已过去,到时再设法回去探望。”

如此,众人说了会儿话,蕣华见惜幻似显疲累,便将被褥铺在车厢内,让她与芷容进去休息。两人却都谦让,要蕣华先休息。蕣华便道:“惜幻,莫逞强了。你昨夜没得好好休息,今日又在舟中颠簸,就算不为自己,也要想想腹中的胎儿。芷容,你先进去陪惜幻吧,等下若睡够了,出来换我也不迟。”

如此,两个女儿听从她的安排进入车厢休息,她与怀晋裹了条被子,背靠背坐在车旁的地上,稍事休息。怀晋望着满天的繁星,想着离开长干里后这九个月的诸般经历,想到惜幻已有八月身孕,却还要遭受颠沛流离之苦,心中伤痛,一时忍不住,低声对蕣华道:“娘,惜幻这样到处躲藏,太过辛苦。再过两月,她便要临盆,我怕到时……”说到此顿了顿,又道:“不如我用乾坤门去到袁府,将袁伯母……”下面又自不说。

蕣华已明白他的意思,叹了口气道:“我知你不忍惜幻遭罪。但你袁伯母虽然不仁,我们却不能不义。她毕竟是你袁伯父的妻子,循儿的母亲,早年还曾帮过我们。她对你袁伯父那份儿痴心,也是有目共睹的。这些年确也难为她了。倘换作别人,即便有那个财力,可以为你袁伯父置办参虫汤饮,却也未必能如她一般,十九年如一日,日日为你袁伯父打通经络。若非她悉心照料,师兄恐怕连这一口气也难保存了。”

听到此,怀晋也叹了口气道:“不知袁伯母在哪里听到那样办法,竟然一心认定。”

“她也是太过痴心了。但现下即便没有她,我们也不能回建康。魔徒已洞悉了惜幻身份,掌握了我们此前的行踪,现下肯定也在到处捉拿惜幻。那夜袭击我们和你谢伯父的魔徒,估计就是石子岗劫持惜幻的同伙。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找地方躲避。”

“娘说的是,只是孩儿实在不忍惜幻舟车劳顿,夜间亦不得安睡。”

“娘自然知道你的心思。娘也是女人,知道怀胎的辛苦。当初,怀你弟弟时,若非被魔魁所伤,……”蕣华说到此处,突然想到这个话题会引怀晋自责,赶紧打住不说。原来,十九年前大战魔徒时,她已受孕,只是时间尚短,不曾知晓。及至被魔徒打伤,那胎儿虽受重创,命倒很大,竟活了下来。刘度为纪念父亲刘琨死难并州军事,为他取名怀并。怀并刚出生时,脑门凹进一个圆印,大家猜想或许是在娘胎里受魔魁重创所致,但也只觉面相不好,并没在意。谁知到了该说话的年纪,始终不言不语。众人悉心教授,收效甚微。直到四岁,才会喊爹娘、兄长,其他诸般事宜更加痴傻。且还有个毛病,但凡听到雷电、爆竹声响,便要寻声过去,谁叫也不应。想来是他在娘胎时,于太虚谷中,被天香雷阵震动落下的病根。刘度一家见他这样,十分难过,却也没有办法,只得加倍看护,去哪里都须有人陪护。

怀并六岁时,怀晋已然十岁,做事颇显老道。爹娘有时也放心让他看护弟弟。这年正月十五,怀晋领着怀并上街游玩。一时间,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怀晋怕丢了弟弟,紧紧拉着他的手。两人逛了一会儿,见街上有祭蚕神的,有挂花灯的,有卖宜男蝉的,还有卖各色新鲜玩意儿的。走到一个竹剑摊,怀晋见其中一柄竹剑的形制与家中的湛卢颇为相仿。因他年纪尚小,刘度、蕣华教授他武功剑法时,只用竹剑,但也曾让他见识过湛卢吹发断毫的威力。一见之下,他对湛卢爱慕不已,却被父母告知要待弱冠,方能传他,真是心痒难耐。此时看到这柄竹剑,便想买回去,权充湛卢练习。刚想问价钱,突然感觉弟弟的手有些不对劲,低头望去,哪里还有怀并的影子,自己手中握着的竟是他平日时刻带在身边的空竹。怀晋立时头脑发蒙,猛地想到,刚才似乎听到身后有爆竹声,恐怕怀并寻声去了,赶紧反身找寻。但找了一条街,既没见到燃放爆竹的人,更没看到怀并的身影,不禁心中发急,大喊怀并的名字,又将周围几条街全都找遍,仍是不见踪迹。无奈,只得赶快回转家中,告诉爹娘。刘度夫妇听了,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蕣华还算清醒,一面让刘度执笔写真,一面请谢驰、王娇帮忙,多派些人,在城中城外仔细搜寻。彼时王娇也还通情达理,听说此事,请父亲王茂调了都城的衙役、捕快,四处找寻。如此寻了两三个月,仍无半点音讯。刘家只得认命。蕣华虽然伤心,但发现怀晋为此甚为自责,抑郁萎靡,不思饮食,精神恍惚。她怕怀晋再有个好歹,只得强打精神,与他开解。开解许久,方才令他渐渐好转。自此,刘家人都闭口不提怀并之事,生怕勾起怀晋的伤处。

此时蕣华不小心提及,很快意识到,即刻打住不说。怀晋却已听到,想起弟弟,不免内疚、伤痛。

蕣华听他默不作声,知道他的心思,忙转换话题道:“我今日为惜幻把了把脉搏,觉她一切如常,并无大碍。如今有了车帐,我们只选平路行走,不会太过颠簸。到了四明山庄,再与她好好调补调补。”

怀晋听母亲此说,忙道:“娘说的是。只是这些日委屈娘了。”

“你说的甚话。当初若非惜幻外祖、姥姥救助,我即便没病死,也要被你那些狠心的伯父、伯母虐待致死。师傅、师娘待我比亲生女儿更加疼爱,及至兰君出嫁,师娘还常偏私于我。但我善待惜幻,却并非只为报恩。当初师娘命张和、兰君炼血化潭、布设天香雷阵时,曾教训我们,莫只认自己亲人作亲,要当世人全作亲人般对待,方为大胸怀、大境界。现下莫说惜幻身上关系血咒觿,又是我的儿媳,腹中怀着我的孙儿,她便是个两世旁人,我见她遭遇这般苦难,也必如此救护。你又与为娘客套什么。”

怀晋听蕣华说,心中敬意油然而生,慨叹道:“娘,您的大义,孩儿明白了。今后一定效法娘亲,令心胸更加宽广。”

蕣华点点头道:“娘的这点心思,全是耳濡目染惜幻的祖辈、父辈而得。张伯父、张和、师傅、师娘、兰君,他们舍身为民,全无半点私心。彼时,我还为不能替兰君赴死耿耿于怀。现在看来,我活下来,也担负了同样重的使命。你莫觉得挥剑诛恶便是行侠仗义,我们虽然四处躲藏,但同十九年前你岳父、岳母所做之事并无分别。韬光养晦、隐忍求全有时比锋芒毕露更需毅力。只要保得惜幻一世平安,待她百年之后,血咒再无可解。即便世上还有零星魔徒,不过散兵游勇,掀不起大浪。我们现下行状看似狼狈,实则皆为义勇。”

怀晋听了母亲这番话语,豁然开朗道:“娘,孩儿明白了。今后,务必坚定意志,护惜幻平安周全。”

蕣华听他此说,甚是欣慰。如此,母子二人又说了许多话,既有对过往诸事的见解,也有对未来境遇的筹谋。

第二日天明,芷容从梦中醒来,想起替换蕣华的事,赶紧起身,却不见了旁边的惜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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