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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纸里包火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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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平批评蒋乐生工作不该自作主张。他虽承认收钱是自作主张,但辩称该做的事何需请示?拿公家牛肉送人情叫会办事?

说到伤心处他流下泪来:我受不了他拿“盲流”、“才吃几天饱饭”耻笑我!

老平给了他王化举老家的地址,让写份检讨书给寄去。蒋乐生坚持自己没有错,拒不检讨不道歉。

老平动火了:你辅导我家滇生功课蛮象回事,为人处世咋这么差!你真没有错?自以为是总觉得自己没有错就是错,自高自傲与领导平起平坐就是错,受不得半点委屈经不起批评更是错!别自以为有点文化,不会与人交往寸步难行!

毕竟“抗大”三期,毕竟当过副厅长,这顿开导如醍醐灌顶。老平以自己过往教训,启发他喜欢的年轻人:世上没有不犯错的人,聪明人不犯同一种错误。韩信忍胯下之辱,人无气量怎行?马上过春节,希望你长大一岁成熟十年!

蒋乐生理解平站长的苦心,写了一封道歉信,寄给回山西探亲的王化举。

年三十夜,蓝蓉同哥哥一家围坐在一起吃饺子,给每个侄女五块压岁钱回到宿舍。嫂子一支接一支抽烟,侄女们疯闹让她心烦。

宿舍里分外安静。叶小娜又值夜班,两个中专生回老家探亲,招待所只老冯头一人守着。

蓝蓉开门拉亮电灯,炕热热的。她把自己拥在被窝,精心编织一件旧男式毛衣。毛衣是王化举的,几年没有拆洗翻新。蓝蓉从小学会织毛衣,四根竹针能织出许多花样。

从进试用队到分配当保管员已一年,随着跟王化举接触增多,蓝蓉不知不觉对他产生莫名其妙的感情:开始畏惧敬慕,喜欢在他面前表现自己,希望得到他表扬,到留心他的穿着打扮,盼关于他的好消息,最近发展到一日不见若有所失地步。

蓝蓉生性好强。接手保管员后,仓库面貌焕然一新:新做两排中药铺那样的柜子,储存数量少的珍稀良种;量多的种子装麻袋或布袋里,袋口用细铁丝拴飞子,分门别类堆码成垛;地面墙角撒石灰粉六六六粉防潮防虫,老鼠已销声匿迹;各种台账登记齐全,出入库单据完整无缺。指导员几次领平站长来检查,对她工作大加赞赏,看得出有意为她张扬成绩。想到这些她心中泛起甜蜜的浪花。

蓝蓉今年刚满二十岁。五年前牛二楞企图对她施暴的情景,想起来仍砰砰心跳。如今跳出苦海,有了一份好工作,她开始眺望未来的人生之路。最重要的是选啥样对象,将来嫁给谁?都说女人结婚是第二次投胎,头一次错投富农的胎,这回一定选好再投!

她把目光锁定指导员王化举身上:转业干部又是党员,英俊洒脱仪表堂堂,更重要的是他一直关心她,爱护她培养她,她认准这男人是靠得住的靠山。

她以为王化举没有对象,不知道他已经结婚。她曾故意打听他为啥不把家接来,他只说母亲年纪大故土难离,压根没提有老婆的事。凭女人的细心和直觉,她断定他喜欢她——他一个人时眼神里充满忧郁,一见她便闪出快活的光,旋即触电似的迅速避开。她猜想他正在考虑是否接受她,或许对她的家庭成分心存顾忌?

于是她加大追求力度。有事没事爱在他眼前转悠,把自己打扮漂漂亮亮接近他,帮他打扫兼作宿舍的办公室,拆洗棉衣棉被。她笑吟吟解释道:指导员忙全站的大事,我做这点小事算个啥?每次整理完仓库都邀请他检查指导,空旷寂静的库房里,彼此听见心跳是一种享受。

四个月前中秋节晚上,蓝蓉在哥哥家吃晚饭赏月,还喝了侄女倒的一小杯白酒。回到宿舍不愿一人傻坐,出门沿通往良种站的土路溜达。

皓月当空,北大荒寒意渐深,路旁白杨林带树影婆娑,一片树叶悄然落在头上。她突然产生去看王化举的愿望,虽说不上为何要去看他。

良种站大院最南一栋是办公室,四间土坯房从东到西依次是财会室、指导员室、站长室和会议室。西头乌灯熄火,东头两间亮着灯。蒋乐生正埋头看一本很厚的书;指导员室挂着窗帘应该有人。

四周一片静谧。蓝蓉徘徊几个来回,仍想不出登门造访的理由。她担心敲门惊动蒋乐生,回去吧又不甘心。最后她鼓足勇气,想以写信为由敲门借笔。突然指导员室门“吱扭”一声开了。她怕自己的突然出现惊着他,退到门外树影下观望。

王化举站在门口长舒一口气,抬起双臂做了几下扩胸动作,仰脸对着明月发呆。蓝蓉走近他,朝财会室窗口摇摇手,甜甜地叫一声指导员,附在他耳朵上说散散步吧?王化举由惊诧到迟疑到欣喜,环顾四外没有动静,随蓝蓉蹑手蹑脚走出大院。

他们保持二尺多宽的距离缓缓地走。话不多,话题仅限于天气晴好、月光明媚、谢谢关心、好好工作等等,不知不觉走了两个来回。王化举让以后别来找他,免得别人说闲话。蓝蓉挨着他越靠越近,来到一棵大树下突然钩住他脖子,踮起脚尖凑近他嘴唇,颤抖着说:指导员,我喜欢,上你了!

王化举忙推开她,后退一步说:小蓝,别这样,被人看见不好。

朗朗月光从树枝缝隙筛下来,映照着她青春靓丽的脸,睫毛上晶莹的泪星闪着亮光。她委屈地嗫嚅道:你是嫌我出身不好,怕影响前途。

王化举忙解释:不,不是的。我也喜欢你,但我,我结婚了。

蓝蓉又羞又愧,双手捂面跑回招待所。她断定结婚是他托词,不喜欢便罢,何必撒谎呢?王化举也不去追,独自在路上徘徊,直到感觉发冷才怏怏回去。

此后一段日子,蓝蓉蹲在仓库很少到这边办公室来。她脸色憔悴无精打采,心中充满哀怨屈辱。有空常站在仓库门口张望,期待她思念的身影出现,但王化举再没来过。

前几天指导员派她送牛肉,为收钱的事不分青红皂白批评她一顿。后来小蒋把责任揽过去,王化举知道错怪她感到难为情,约她“有空单独找你谈”。蓝蓉琢磨了一晚,猜测“有空”和“单独”的含义,只盼这“有空”快快到来。

想不到第二天上班,蓝蓉刚打开仓库门,王化举便迈了进来,没事一样跟她打招呼:早晨好啊,小鬼。径自拖过一把椅子坐下,拿帐本漫不经心翻看。

受轻松气氛感染,蓝蓉的情绪一下子好起来,俏皮地回应稀客呀!想不到领导一早“有空”,怪道树上喜鹊叫个不停。

王化举话中有话调侃道:哎呀,喜从何来?批评错了就道歉呗。昨天错怪了你,今天登门赔不是来了。

蓝蓉自然远不止期望这个话题,她眨眨好看的眼睛话中有话:那小事我早忘了。领导该道歉的是大事,伤人家也心太狠了!两个月不理人,仇人似的。

王化举见她又动了感情忙说:小蓝别这样,不信你看。他从口袋里掏出工作证递給她,里面夹着一张彩色结婚照:梁二妮,我小学同桌,一个村的。

蓝蓉仔细端详,着色的相片很土气。王化举穿武警制服面无表情,身边的新娘大圆脸粗眉毛厚嘴唇,红棉袄上系条花格子头巾,腰粗得象塞满棉花的麻袋,正憨憨地笑,看上去比新郎倌大五六岁。相片下角有行小字:1959。2。19。于平遥

蓝蓉把相片默默还给他,眼神里掩饰不住失望。

王化举把相片夹进工作证,用自嘲的口气调侃道:古人常说,瘦田丑妻家中宝,这女子在家我放心。

蓝蓉立即声明:指导员我可没有说,怎么“丑妻”呢?嫂子长相憨厚身体健壮,过日子定是好手。你早该把她接过来,长期分居怎么行!小姑娘随机应变,马上认了个“嫂子”。

王化举淡淡一笑:年纪不大蛮体贴人嘛!小蓝,我来向你辞行,探亲假二十天。

蓝蓉拽住他衣袖柔声道:瞧这毛衣袖口都破了,脱下来我重织一下,等你探亲回来正好穿。。。。。。指导员你对我太好了,真不知该怎样报答你!

王化举脱下旧毛衣递给她:善解人意的丫头!将来谁娶了你一准幸福。哎对了,招工指标下来了,过完春节就办转正。然后接着帮你申报“以工代干”。

。。。。。。。。。。。。

走廊里传来捅炉子声音。老冯头问冷不冷啊小蓝?大过年一个人猫屋里,咋不出去转转?老头对她很关心——他有意想娶蓝蓉做儿媳妇,正物色人牵线搭桥。

蓝蓉从回忆中醒悟过来,把毛衣紧贴鼻子上嗅着,似乎闻到王化举身上男子汉气息。他到家了吗?啥人啥命,梁二妮这“丑妻”好福气!少女情窦初开,她已无法把他的身影从脑海里赶出去。

王化举元宵节也没在家过,赌气提前返回农场。回家头三天二妮哪儿不准他去,让他吃好喝好好好陪她。三天激情期一过,二妮的话多起来,没完没了喋喋不休——诉苦抱怨外加发狠:诉劳累之苦持家之苦相思之苦;怨两地分居距离太远,怨毛山农场不盖房,怨化举不把姐放心上,更怨自己命苦;三十出头了,发狠今年要生个娃,发狠秋后去毛山,管他娘的有房没房,没房自己搭窝棚,只要场长看得下去!

二妮告诉他,大队支书王化银不是东西。仗着手里有权,谁家姑娘媳妇俊俏他惦记谁,相中谁就一定要搞到手。这几年各屯新生的娃,至少十个象从他脸上扒下来的,社员背后叫他“人种”“儿童团长”!

二妮说,“人种”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惦记上了她:那天我一人在南坳自留地锄地,他骑自行车打着响铃从那路过。下了车一条腿翘在车杠上晃,一双公鸡眼盯着我前胸,涎皮涎脸说“多肥的一块地,撂荒可惜了”说着踢开自行车撑脚往我跟前凑。我退后两步叫他放规矩点!你猜他怎么说?“妹子我是可怜你。你这地总也不犁快成石板了,化举知道了说不定谢我呢!”

正危急时远处来了人。王化银上车撂下句话:今晚在家等,十点钟敲你家后窗!

姐越想越气!男人不在家女子活该受欺?天不黑姐把尿盆拿回家,又拉又尿攒了半瓦盆。黄昏后窗外传来猫叫,接着是猫爪抓挠窗纸的声音。姐壮着胆把窗户推开一道缝,窗下有个黑影果然是他!他急着要往里爬,我开大窗户端起尿盆砸下去,他顶一头的屎尿兔子般跑远了。东房间你妈问什么响?我说是野猫。

二妮眼冒火星,牙咬的格格响。想不到丈夫听完一点也不激动,却说了句不咸不淡的话:我以为啥呢,还真有人惦记你?

二妮惊愕得说不出话,半晌才省悟过来:你说我长的丑?扔大道没人捡?是这意思么?你倒是说呀!

王化举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来个错上加错:我是说这种事没什么了不起,饿急了偷口野食无所谓。

二妮双目圆睁,瞪着陌生人似的冲丈夫吼道:你这叫人话?我问你,这些年你偷吃多少回野食?好哇,怪不得不接我去农场,原来你嫌我长得丑,比不上野食味好是不是?

王化举恼羞成怒:丑不丑尿泡照照不就知道,还用问我?

二妮放泼嚎啕大哭。她咬定丈夫在外有了相好的,或许已偷吃过野食。她失去理智,竟说你爹死四年了,难不成让你娘偷野食?

王化举抡圆了胳膊,结结实实甩她个大耳光。二妮有的是力气,埋头弓腰一顶,把丈夫顶个仰面朝天,两个人象跆拳道斗士扭打一起。二妮被薅下一绺头发,也把丈夫脖颈挠几道血杠。直到婆婆颤巍巍跪在面前,这场血战方熄火休兵。

从这晚开始二妮不准丈夫上炕,称呼他“没良心的”。王化举冷静下来很后悔,当指导员的处理事情这么不理性,下了一着臭不可闻的臭棋!

他头脑里如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陷入自责、矛盾、茫然之中。他主动向二妮寻求和解,可妻子一点也不回软,她不承认丈夫一时口误,是他没良心的真情暴露。她不听他辩解,再也不相信他的保证承诺,但坚持两条:你个没良心的敢当陈世美,我一准找包龙图铡了你;秋后一定去毛山农场,不回来接我我自己去!

她警告丈夫:我宁肯饿死绝不会偷吃野食,不信把我这儿锁上!哪天你做了对不起我的事,一准捏碎蛋蛋骟了你!二妮说得咬牙切齿,王化举听得毛骨悚然。脖颈上被挠的血杠很深,回场一星期才脱了痂,隐隐约约留下几道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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