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步轩随着引路的小太监进了寂海殿内的书房, 不一会便有小宫女端了香茗上来。
皇帝的书房他不是第一次来, 可是只有这次才有机会细细打量。皇帝日常处理政事见客并不在此处，这寂海殿不过是个小书房, 然而皇帝在这里接见他却更显得亲切看重。
他此时站在外间, 迎面便是一张铺着明黄软垫的龙椅, 夔龙纹案几上栉比鳞次的放了笔墨纸砚, 诸色齐备，白玉笔架上悬了一管管紫毫, 珐琅笔杆, 尾端却是镶着金，再嵌以金丝为字。盛墨的匣子是绞金丝，外用明黄袱, 砚床外紫檀刻金……无一不彰显出身为帝王的尊贵身份。
然后眼神越过轻纱幔帐，往里看的却不是很鲜明。然而里间墙上一幅字画却是吸引了他的目光。似乎是普通的山水，看的并不真切, 然而初初看去十分普通, 再细看两眼便觉杀气与豪情溢满笔画之间。
他不禁在心底一声冷笑，如父亲所料，这个皇帝果然没有什么心机，一幅简单的字画便宣泄了所有的心思, 如何企图欺瞒精明睿智的太皇太后？
想法并没有飘忽太多，因为眼前忽然多了个人，正是之前在大殿门口迎接他并将他引到这里的小太监。
小太监半弓着身子，态度很恭敬, 脸上带着些讨好的笑意，却并不显得谄媚：“霍将军，这是上好的雨前龙井，将军可以先喝口茶，再等皇上到来。”
自己不过是个四品的将军，即使是外人眼里如今大歧的大热人物，然而于这最是尊贵的深宫之中，怕是算不得什么的。眼前这人他之前也见过，算得是皇帝跟前的得力太监，如何今日会这样明显的讨好自己？他霍步轩从来不是笨蛋，不会以为自己现在的身份足够这些太监来巴结，他们这样客气应该是得了皇帝的授意。
于是他脸上也带出了些许笑意，端起那雨前龙井啜了一口，顿时满嘴清香：“果然好茶。”看那小太监还立在跟前，抬眼去打量，并不起眼的外貌，穿着小太监常穿的青色袍子，并看不出阶位。他伸出手去拉住他：“我看公公聪明伶俐，定然很得皇帝喜爱。步轩常年在外征战，甚少进宫，因此哪里做错了还望公公不吝赐教提点一二。”
“霍大人说得哪里话，将军父子二人保家卫国守卫边疆，当是我大歧将士楷模，奴才一个小小太监只求沾些将军余光，往后将军高升，莫要忘了奴才相迎之谊才是。”袍子遮住的暗处，掌心触到圆润厚实的触感，不动声色将它移到袖内的暗袋里。那沉甸甸的重量比任何口头上的承诺都要来得实在，小太监脸上的笑也是愈发的灿烂：“奴才黄汤，日后将军若有吩咐，奴才绝不推脱。”
即使是一副活脱的财奴谄媚嘴脸，居然并不让人觉得厌恶。
只是听见他的名字，霍步轩嘴角一咧：“黄汤？苍凉狂荡桨，壮唱仰黄汤？”
“将军好才学，”黄汤一面笑着，一面却是有些尴尬的样子：“奴才的名字乃是公主所赐，不过说实话，奴才还真不知道这黄汤还有这样一句诗。”
他的表情很容易让人一眼看透——他对那个给他这样一个名字的公主，其实并不是一味的尊崇。
“公主说不定正是看了这句诗，才赐给你这个名字的，”霍步轩微微一笑，说得随意，然而忽然之间却压低了声线：“你口中的公主可是聿合公主？”
黄汤依旧是弯着腰，在霍步轩看不见的地方，眼底却是荡漾着莫名诡谲的气息：“奴才口中说的，正是聿合公主。”
“大名鼎鼎的聿合公主……呵，我倒是真的想见上一见。几年前我还在汴津的时候，聿合公主尚留在临阳，等她来了汴津，我却已随父亲离开这里去了西边的长莗，算来还真是有些遗憾。”
一番话说得似真似假，让人辨别不能。
黄汤抬起脸来，依旧是那张带着谄媚笑意却让人无法厌恶的笑脸：“奴才祝霍将军得偿所愿。”
话音方落，门外的传来太监特有的尖细嗓音：“皇上驾到——聿合公主驾到——”
***
黄汤俯低着身子退到门外，正好遇上守在门口的王喜。
他忍不住靠过去，将袖底的那一抹金色在王喜的眼皮子下一晃而过，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总管，奴才就说来伺候霍将军是个好差事吧？”
王喜的手小幅度的晃动，动作居然是少有的利索快速，他将小太监的手不动声色的按下去，顺带着给了一记警告的眼色。
黄汤知道他在担心些什么，0半点也不敢辩驳，四下一望，赶紧将袖口一拢，双手规矩的垂在身侧。
“你这猴崽子，莫要整日的贪这些小便宜，要是哪日坏了皇帝陛下的大事，脑袋都不保了还要这些身外物做什么？”
看出他并不是真的生气，黄汤也不害怕，仍旧是腆着脸笑着道：“师……总管您就放心吧，黄汤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决计不敢去坏陛下的大事啊！连公主都说奴才黄汤是一剂迷魂汤，机灵精明，而且有眼力见，知道哪些人当惹哪些不当惹！再说奴才也不是贪财，只是他都塞进我袖袋了我也不好塞回去吧？”
“狗东西，杂家只一句你倒是回了大半袋子的话！你也别拿公主来堵我的话，你这贪小便宜的心思能瞒得过谁去？若不是公主看你孝顺，老家中还有老母亲要奉养，你当皇帝陛下能容忍手底下的奴才收受贿赂？”他注意到自己的声音一时大了些，探头往里看看发现并没有什么不妥便放下心来，然而声音却是压了下去：“唉，你和小顺两个都不是让人省心的，你是太过机灵，那小子却是十成十的榆木疙瘩，上次海大贵给他一个金裸子，推脱了大半天愣是不敢收！”
说着又是长叹了口气，像是长辈对小辈的无奈，伸手一点黄汤的帽檐：“小顺要是有你一半精明，你有他一半的老实，杂家也不用为你们两个猴崽子瞎操心了！”
王喜年纪其实并不大，幼时进宫，之后便是当时贵妃宫里做普通的洒扫太监，后来因为得罪人被送进冷宫去伺候当时并不得宠的萧妃母子。他比皇帝大了十几岁，因此算得是看着皇帝长大的，对萧妃母子十分尽心尽力，更因着这一层关系，当时吃了不少的苦头。
梁栎当了皇帝之后，便将他提了总管，于是伺候皇帝更是用心。他自己升了总管，按理是有资格亲自教导小徒弟，以便他年老之后更加贴心的伺候皇帝。这小顺和黄汤都算得是他的心腹，两人跟在他身边也有些年数了，在他们两人身上花的心思更是不少。
黄汤刚来的时候，爱抖些小机灵，也不知是从谁那里学得些坏风气，一直巴着黏着拐弯抹角的叫他干爹。他到底是个宦官，命中注定无子嗣，如今眼皮子底下整日里有个孩子叫自己干爹，如何能不心软？如此口气并不坚决的教训了两次，也就不再多说了。
那一次许是他和黄汤命里的劫数，黄汤在他生辰时送了个精巧的物件给他，结果不知怎的被卫平安那厮逮个正着，然后便被捅到了皇帝和太皇太后那里。彼时皇帝不过初登基，才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说话是毫无分量，只能由着听了卫平安添油加醋一番话语的太皇太后下令杖责。
那是他今生最严重的一次杖刑，皮开肉绽鲜血淋漓已不足以形容他的惨烈，他以为他会就此死去，然而却又是命不该绝——聿合公主进宫见驾，寻到了此处，也不知是因为些什么，随口在太皇太后跟前替他们两个说了两句好话。
许是看出他现下心里在想些什么，黄汤一向带笑的脸上也不禁现出一丝悲苦：“师傅，”他叫着如今私底下最亲密的称呼——这是后来得到皇帝陛下和公主认可的称呼，之前那一次事件不仅让王喜变得更加谨言慎行，更是让愧疚不已的黄汤变得更加的适合在这深宫里生存。“都怪黄汤和小顺不争气，让您老人家受累了。”
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王喜只觉得眼眶有些湿润，然而他向来都是稳重的性子，于是当下只拍一拍黄汤的脑袋瓜子：“你呀，也就会说这些话来宽杂家的心！陛下和霍将军在里面说话，迟些时候说不得就会饿了，你去御膳房看看有些什么新做好的茶点，让他们先备着。另外公主也在这里，注意多送些公主爱吃的小果子什么的！”
口气是少有的温和。
“奴才遵命。”黄汤脸上重新带上笑，一溜小跑往御膳房的方向去了。
在他看不见的背后，大歧皇帝陛下最信赖的太监王喜，长长的叹了口气：“这些好日子，怕是要到头啦……”
*****
梁柒觉得不开心，是非常非常不开心。她就不明白了，怎么她和皇兄一起进的门，这个霍步轩放在她身上的注意力怎么比放在皇兄身上的还要多？
她忽然一惊，这厮该不是这样聪明，认出她来了吧？话说上次在霍府见到她还是三四个月之前的事情了，而且只是在晚宴上匆匆见过一次，难不成他的记性真的好到了过目不忘？
不，应该不可能，梁柒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让自己忽视那道在自己身上若有似无的窥测视线。
“……霍卿和大将军回朝许久，朕却一直抽不出时间好好关心一下大歧的众位将士，实在是惭愧得很。不过那新建的大将军府已经完工，只待挑选个良辰吉日，霍卿一家迁入，朕才能心安不少。”
“皇帝厚爱，微臣惶恐。”他作势要起身谢恩，注意到梁栎制止的手势，于是很识时务的只将身子抬了抬，尽量显出十分恭敬的样子：“其实现在前九王爷府邸，已然是十分华贵，如今皇帝陛下天恩浩荡，还为微臣父子大兴土木，着实让臣等惭愧得紧。”
梁栎浅笑，态度温和：“霍卿说的哪里话，你等为大歧保家卫国，将屡犯大歧边界的戎族驱于千里之外，保边界百姓安稳生活，保大歧国事安宁，这难道还不值得朕大加犒赏？霍卿也不要推辞了，今日这些琐事也莫要再提，还是陪朕话些家常吧！”
这内间的设置却与外间大殿不同，这是个华丽却精致的房间，首座的位置放着一张铺着金黄锦绣软垫的靠椅，扶手的位置雕着精细的龙头，此时正坐着大歧尊贵的皇帝陛下。屋子的两侧各摆放着两排玫瑰圈椅——稀奇的不是这两排椅子做工如何细腻材质如何精贵，而是它摆放的位置，试想能有几人能有这样的面子能与当朝皇帝平起平坐？
平日里有几人他不知道，他只知今日坐在这里的只有他霍步轩和那个聿合公主。他自小便跟着父亲在战场上东奔西走，说实话于规矩礼节一类并不是十分在乎，因此但梁栎让他不要拘礼坐在那里的时候，他也没有过多的推辞。
霍步轩是个十分俊美的青年，俊眼修眉，顾盼神飞，虽说在皇帝面前收敛了许多轻佻，但看着总还有些流里流气的感觉。
他与梁栎君臣两个，在某一点上都有种奇异的相似，那就是一种不可言喻的疏离。
梁栎虽然脸上带着浅笑，一副亲民爱臣的好皇帝模样，可笑意却不曾到达眼底；而霍步轩对着梁栎的时候，面上虽是恭敬，可骨子里总有一种压抑不住的不羁与轻佻，言语间，眼神之中还有若有似无的阴沉一闪而过。当然，表面上两人还是一副君臣和睦的美好景象，梁栎在提出一个话题的时候，霍步轩就能很顺畅的继续下去，两人闲谈之时显得格外的其乐融融。
可以说梁柒这场戏是看得相当欢愉，所以当霍步轩将话题故意转到她身上的时候，奇异的她的心境十分平和：“霍将军年少得志，真真是所谓的少年英雄。”
看似夸奖的话语下，三个当事人都能听出她话里到底有几分真心。
“聿合公主……”霍步轩低笑一声，这几个字自他的唇齿间溢出，有一种难言的低迷诱惑，他掀起长长的睫毛，静静的打量着眼前的宫装丽人，那是一种绝对不属于臣子看公主的目光，热烈，而且充满了侵蚀感：“人们都说聿合公主美艳绝伦，今日得见，方知世人说百闻不如一见，原来是这样一个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 太久更新，估计有很多bug之类——只能等以后统一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