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沉沉, 漆黑的天际阴霾一片, 被乌云遮得密密实实的，看不见半颗星星。
郴州城的城门口, 守门的兵士借着火把, 看见有一辆马车辘辘朝这边过来了。大半夜的, 他本有些迷糊的, 这下子瞬间清醒了过来：“什么人？”
声音骤然响起，又是在这样漆黑的深夜里, 顿时能吓人一跳。现在郴州城里死去的人越来越多了, 白天到处都能听到病人的苦吟声，还有百姓们哀戚的痛苦声，他们日夜守在这里听得多了, 现下到了半夜这风声入耳似乎都带上了哭腔。
马车近了，这才看出来是王府的马车。
小丫头从车中探出头来，就着火把的光, 也能看见脸色冻得发白：“郡主要见杜大人, 还请行个方便。”
车帘被掀开得大些，露出里面戴着风帽的绫若郡主，因着车帘的阴影，隐约能看见她秀美的轮廓。只见她穿一身素色锦服, 捂着唇低低咳嗽了一声：“……白大夫说疫病有了进展，需要和杜大人交代一声，你也不必为难，我隔着围栏说上两句话就回去。”
那士兵看了看, 马车上除去赶车的小厮，就剩下她们主仆二人。上面虽然交代了，不许郴州王和郡主出城去，却不曾说不让他们见客——况且她现在说的是要紧事，要见的又是皇帝派来的杜大人，料想没有大碍。
“郡主请，小的帮郡主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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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未曾出城，士兵带着她们主仆二人出了城门，和守在城外的士兵交代了几句，由着另一人将她们引到围栏处。
不一会的功夫，杜若就从临时驻扎的营地里打马赶了过来。这营地大多是守城士兵休息的地方，杜若到这里只会，也将帐篷设在了他们一处，听得是梁绫若找他，略想了一想便觉得不对，虽距离不是很远还是打马小跑了过来。
到了近前，见站在士兵身边带着风帽的女子身影果然熟悉得很。
下了马快步走过来，还来不及开口，装扮成梁绫若的梁柒已经朝着他微微福了福身，声音因为咳嗽有些喑哑：“杜大人，深夜寻你……咳咳，还望莫怪……”
“郡主客气了，都是为了这满城百姓，自然是无碍的。”他客客气气，虽是半夜赶来，身上的衣服打扮以及穿得妥妥当当不见半点失礼。话语说完他略顿了一顿，又道：“郡主好似感染了风寒，还是站到这背风处与下官说话吧！”
“也好，”梁柒应了，往一边走了几步，与士兵还有婢女稍微隔出了些许距离：“白大夫说了，这疫病已经有了头绪了，不出数日便可找出药方来，还请陛下不要担心介怀。”
说到这里，她朝着汴京城的方向又行了个礼。杜若隔着围栏伸手在她手臂处虚虚抬了一抬：“如此，大善，下官这就书信回禀陛下，好让陛下放心。”
他的手伸过去时，梁柒的身子不经意稍稍侧了一些，背对着士兵，又借着风帽的披风遮挡，将藏在袖子里的物件塞进了他的手中；杜若伸手一把抓住，略带些体温的铁质牌子落入掌心，特殊的纹路让他浑身一震，这是——虎符？
还来不及询问，郡主往后退了一步，客气道：“郴州大劫，虽是天灾，却也是我父王治下不严才有此祸；我父王心里难受得很，现下正病得严重，等郴州事了，便进京向陛下谢罪去。”
虽说的都是些场面话，杜若却听出了她话背后的意思：一是梁安觉此时已经不在城中，只怕是已经去了江州大营；二是她话里故意自责谢罪，日后若是将梁安觉送回汴津，也不至于失了民心。
杜若心中一时又惊又痛，惊的是听她的意思，今夜是不会按照他的安排就这样离开的；痛的是，此时此刻她被梁栎害得如此地步，却依旧帮着自己夺得梁栎信赖——不等他开口便猜出他心事，主动送出虎符此为其一；为他布置后招，送梁安觉回京此为其二——九九啊九九，何苦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郡主，郴州之祸必定会过去，还请王爷和郡主万万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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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柒乘夜赶回城中，马车到了庄园外，正好碰到白五带着一批大夫出来。
见了她白五叫住她：“我这边和诸位大夫都商量过了，毒花既然已经烧除，只要不和病人接触感染，健康的百姓应该不会再染病的。我们分批去检查身体安好的百姓，再将身体完全没有异状的安置在靠近城门的东城；剩下已经生病的，全部安置在西城的房屋内。”
“此法甚好，我觉得安置在西城房舍里的病人，最好是区分一下病重和轻微的，轻微些许的先安置在另一边，因为他们的症状还不至于呕吐，不会轻易传染也好做防护；那些病重些的特别对待，千万注意清洁和防护。”她想了想，觉得五娘的建议甚好，又提出了一点自己的建议。
白五和大夫们彼此对望一眼，都觉得可行，于是找了管家过来，带了王府中的仆人将安好的百姓聚集起来，一起将靠近东边的房屋都收拾干净。之前病患接触过的东西都一起拿去烧了，屋舍的四角都撒上了石灰；收拾好了之后这些人先安置下来，等晚些时候让大夫再检查一遍，若是有不适的就赶紧送到单独的房间，观察是否是患病，好考虑是否送进病患区里去。
病人居住的西边屋舍，也乘着区分病情轻重的时候，重新打扫了一遍，该烧的烧，该撒石灰的撒上石灰，又因着这里到处是病人，打扫的时候还要注意不要自己沾染上了，因此天微微亮的时候才算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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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有了指望，百姓们不再是一味的痛哭咒骂，而是积极参与进来，身体还好没有生病的，也开始为病患准备药汁饭菜，打扫卫生——一连十数日的低迷绝望的气氛，终于有所缓解。
梁柒忙到鱼肚白的时候才有时间回去休息，回到房间什么也顾不得躺在床上就睡着了，一觉睡到半上午才醒，脑子里昏沉沉的像是压了一块巨石。
五娘照旧是忙得昏天黑地不见人影，不过比起多日前对着疫病束手无策，如今知道了具体毒素，从根源下手应该会多些把握的。
果然，她才刚喝了碗粥，大夫里就传来了好消息——五娘口中善解毒的大夫周冲，果然是术业有专攻，拿了花研究了半夜制出了解药，再和白五探讨了一番，终于是确定了一个药方。熬了药，病情按照轻微、稍重、严重三种各找了三人试药，上午喝了一次，下午又喝了一次，轻微和严重的疗效不显著，可稍重的三个病人却有了显著改善，虽说依旧手足无力全身肿痛，但呕吐和腹泻的状况却大为好转！
好消息传出来，城中百姓无不欢欣鼓舞，无论如何，有了希望总是好的。
王府里却是消息不大好，梁绫若清早醒过来之后就有些不大对劲，睁着眼茫然的望着床帐，却是谁与她说话也不搭理。
王府管家急了，担心郡主是否染了疫病，哭丧着脸来请白五上门医治。
白五正忙得很，梁柒确定昨日的药剂不会有后作用，醒过来之后便没有大碍了，因此倒不是很急，只和五娘说了自己去一趟。
管家对她的身份是一知半解，只晓得自家郡主对白大夫身边的女侍者客气得有些怪异，加上又是白五点头同意的，他以为梁柒继承了白五的大半医术，因此也不多说其他，一溜小跑的将梁柒迎到了郡主的院门口。
毕竟是郡主的闺房，若不是如今郴州城内动荡不安，府中一半仆役都去照顾病人了，管家是没有资格进这内院的。
梁绫若的婢女也不知道其他，只当梁柒是管家请来的大夫，满脸急色的将她带进了院子请进了郡主的闺阁绣楼。
梁绫若的房间布置得秀雅而精致，从屋中的摆设来看，足见她是极受郴州王宠爱的，有些东西便是与皇宫中摆设想必也是不遑多让的。绕过水晶珠帘，隔着秋香色的轻纱床帐，果然见梁绫若怔怔的躺着。她依旧穿着昨日入睡时的寝衣，苍白了面色，双眼无神不知落在哪一点上。
“郡主，郴州城里的事情你可是不打算管了？”
梁柒的声音一响，梁绫若像是被人从梦中惊醒了一般，整个人一愣，接着双眼便凌厉的朝着梁柒刺了过来：“……你来干什么？”
“梁绫若，如今诸位大夫正在辛苦治病，百姓们也在积极配合，倒是你，堂堂郴州王府的郡主，难不成要一直躲在床上不成？”梁柒对她的恶狠狠的眼神半点不在乎，也不回答她的问题，只自顾自的开口：“眼下你父王不在城中，若是你这郡主也不露面，百姓岂不是要失了信心？”
“我……我的事不要你管！”她依旧瞪着她，好像恨急了她：“你来我们郴州到底所为何事？梁栎恶毒赶尽杀绝，难道你要当他的走狗吗？”
照五娘的说法这药效果极好，不仅见效快让人予以予求，而且过后让被药的人不会记得自己说过了什么——梁绫若记不得昨晚最后他们说了什么，但是她记得自己失去意识之前梁柒的咄咄逼人，还有她撕破她心中最后的一点伪装，告诉她她在父王心中比不上兵权——她恨她，恨她让她再也不能当做什么都不知晓。
“走狗也好，其他的也罢，你我只要记得，这城中百姓是无辜的也就是了。”梁柒掸一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瞬间收敛了先前漫不经心的表情，忽然将面容一肃冷冷道：“赶紧起来，事情多得很哪里容得你偷懒！”
她不管不顾简直脸皮厚的可以，梁绫若被她三言两语一激，心头的怒火腾腾的烧了起来，一下子坐起身来，倒是将先前莫名的悲哀无望的情绪一扫而空：“你不用假慈悲，我城中百姓哪里轮得到你假好心？”
她起身下床穿衣，忽然瞧见自己屋内的屏风，冷声道：“我真想不通，薛大哥这样好这样有才华的一个人，如何瞧上了你这个毒妇！”
“谁？薛公子？”她好像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不自觉皱了眉头——这个薛拥蓝，不说怎么同梁绫若有了干系，才华二字好像和他并不是很搭吧？
“是啊，薛拥蓝薛三少，怎么，这倒是有兴趣了？”梁绫若也冷笑，指了指那屏风上的牡丹争艳图，没好气道：“薛大哥有段时间到我们郴州来画美人图，这牡丹便是他的手笔——你虽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但心思毒辣口牙尖嘴利，却为何能让他为你心神不定？”
虽知道现下决计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但到底是听到了薛拥蓝的事情，梁柒忍不住怔了怔，有些反应不过来——薛拥蓝之前借口在青楼楚馆里厮混，其实大多时间是去了长河，但他担心被人抓住了把柄泄露了机密，偶尔也会借机出门游玩时故意出现在某个地方。若她没有猜错的话，他那时借口‘郴州多美人’来郴州逗留了一段时间，这里到底是梁封策的家乡，他和梁绫若认识自然是正常。
只是，他那时候为她心神不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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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绫若猜不透梁柒的心思，看她表情却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让她觉得羞愧难当了，当下也不管许多，从书桌面的画筒里抽出一副画来扔在地上：“……瞧着画倒是美貌，只隔了层人皮如何能看出人心险恶？薛大哥什么都好，眼睛却是不大好的，不然如何瞧上了你？明明说是画什么美人图的，结果不管对着什么美人画出来都是一样的脸，真是……真是被鬼迷了心窍！”
越说越是生气，梁绫若恨不得在画上还踩上两脚，当然，当时薛大哥画完之后自己也愣住了，她还打趣他是患了相思入了魔怔。他清醒之后心神不定，许多画看了又看扔进火盆又拿出，折腾数次之后一狠心又烧掉了，她当时瞧着画上人美，薛拥蓝笔力又好，好不容易才抢下看一副，如今看了想起当时的自己简直是笨的可以。
画被扔在地上摊开在眼前，梁柒看着画中立于灯火之下侧脸嫣然而笑的女子，一时间心头变幻莫定，说不出是种什么感觉——她瞒着他到了汴津，不知被他知晓了会是何种反应？
她又突然想起，自己当初去长河时带着十一在郴州城的客栈里，那时遇上了梁绫若，她第一次看见她便一脸惊奇的说什么画的，原来指的就是这个。
梁绫若瞧见她还是不说话，一时间倒有些吃不准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原本她恼怒梁柒，故意拿薛拥蓝来寒碜她——在梁绫若的印象里，这个哥哥的好友相貌生得好为人又和气，更重要的是才气十足，文武双全，用他的爱慕来对称梁柒的名不副实是正好！
歪打正着，倒是让梁柒一时失了心神。
***
城中百姓安置，药草的熬制，还有仆役的调配等等，有了梁绫若名正言顺的命令，愈发井井有条起来。
傍晚的时候，白五针对病重的患者重新下了药方，虽然嘴上说的是看明早的结果，可熟悉的人看她放松的面容，也知晓她心里定然有了七成的把握。
情势越来越好，连日来将心提在胸口处的梁柒也不自觉的松了口气——她自己因为五娘的坚持，一直都在病患区之外帮忙，可当时毒花未去除时她也还是好好的，这不得不说她运气不错。
还有五娘，一直都和病人在一起，虽说做了防护，却一直都在危险之中，只是他们之前的防护措施应该都是有效的，那个骤然倒下的大夫是因为院子里的雪牡丹开了闻了花香才病倒的。况且如今药方越来越有效，她们大夫的安全也得到了保障，不得不说是件大好事。
梁柒心想，郴州的疫病得到了控制，她也没有留到这里的必要了——现下既然有杜若在外接应，她若是服下五娘研制的药假死逃脱，比先前更多了一重保障。况且杜若得了虎符，自己假死即便会被梁栎怀疑，他对杜若的怀疑应该也会减少。
她前后一考虑，这两天将事情解决了正好，如今疫病正是等待结果的时候，正好方便她布局。于是找了五娘将自己的打算说了。
白五一听，也觉得时机正好，再等下去只怕迟早会生变故，药是早就准备好的，吃下去之后会身体发热面色惨白，就像是患病的样子。这药发作得极快，即便是大夫号脉，也会觉得脉势沉沉命不久矣，再过个三四个时辰，就会药石无医呼吸全无。只是当时梁柒同她说得急，这药只能坚持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便会清醒，若是要设局出城，需要等她失了呼吸就立刻送到杜若手上去。
只是如今病患是不能出城的，梁柒就算是吃了药又怎么送出去呢？
梁柒想起杜若昨日的嘱咐，猜测她今日只要能到城门口，杜若便能想法子将她毫无声息的带出去。
择日不如撞日，白五一思量，嘱咐她将药现在就吃了，晚些时候就交给她处理好了。
她如今在郴州百姓眼里颇有声望，行起事宜来自然有三分把握。
如今郴州事情有了转机，只怕梁栎会重新布置起四周的兵防，加上梁安觉如今不在城内，大概一两天他就会加派人手将这里团团围住。梁柒想了想，一咬牙，将药吞进了喉咙。
白五手搭上她的脉，看她的面色变得苍白，脉势渐渐加快急速，有了几分病气。看出没有破绽了，派人去找梁绫若，只说身边的柒姑娘身体不适，暂时看不出是否是感染了疫病，但需要先隔离在单独的屋子里。
派出去的人回来得很快，一路小跑回来，满脸都是汗，只是身后并没有跟着梁绫若：“……郡主说，说城外来了一个故人，她……她要晚些才能过来，让白大夫先安置柒姑娘便是……”
咦，故人？这次是谁来了，能让梁绫若抛下梁柒不管，却去见这熟人去了——毕竟，在梁绫若的意识里，这梁柒是梁栎派来的，好歹是个公主，若是真出了事情她如何担待？
“谁来了？”白五皱了皱眉，若是梁绫若不回来，她这步棋只怕不好走下去。
“奴婢……奴婢也不清楚，只晓得郡主去得很急。”那婢女只怕是路上遇到梁绫若的，什么都不知道，得了回复就匆匆回来了。
白五一咬牙，干脆将她和梁柒居住的这个院子隔离了出来，也不让其他人进来，只找了几个大夫进来号脉诊治。那些人都是实心的，在百姓口中也颇有声誉，他们号脉之后都说这病来得蹊跷，但幸运的是绝对不是疫病，先开两幅药喝一剂，晚些再看结果。
这话正中白五的打算，当然听从了，自己写了药方熬了药端进去，却是乘机倒进花瓶里去了。
理所当然的，到晚饭时分，梁柒的病情愈发加重了，她昏昏沉沉全身无力，整个人看起来像是大病了许久似的。
也就在这个时候，梁绫若终于来了她的院子，她也才晓得这种时候还匆匆赶到郴州城外的人是谁——薛拥蓝，终于还是赶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写着写着，忽然发现不知道怎么往后布置情结了！！明明最开始构思的时候，这一段的轮廓大概是最早就有想法的，可真到了下笔的时候，发觉脑子里完全是一团浆糊。
而且我有个毛病，特别在意别人的看法，写的时候就在想，更新之后要是有人说不好怎么办——纠结了几天之后，一拍大腿，众口难调，我还是先按照自己的想法完结吧，否则谁知道拖着拖着岂不是连原有的几个看文的妹纸都要走了？
于是，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