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州，幽门关。
夜已经深了，公孙珀独自一人骑着马在军营之中溜达。
梁州虽说是与中原接壤，但地处西北毕竟偏僻了些，幽门关又在梁州的最北方，真要说起来，这里的风雪其实不亚于燕地。
好在公孙珀也是将门出身，虽说平日里看起来是一副文人模样，但若是放在江湖上寻常的一流高手都不一定能伤他分毫，加之此刻身上披了厚重的皮甲，所以也并不觉得寒冷。
这样的深夜，各军帐几乎都熄了灯，整个军营里除了举着火把巡逻的守军以外，再没有其他人在走动了。
公孙珀出来溜达，是因为他睡不着，其实他知道今夜军营里还有很多人和他一样睡不着，只是因为职权不够没办法出来溜达罢了。
此时距离北燕分兵进攻梁州已有半个月的时间了，一开始北燕只出动了五万轻骑兵强攻梁州门户幽门关，梁王朱忠亲率三万人马赶赴幽门关守城，却也只坚持了三天时间就被迫撤军回守幽门关之后的凉城。
兵法云“十倍而围”，北燕却只用了五万人就打下了有三万人守城的幽门关，梁王朱忠方寸大乱，不得已只好把当时还驻扎在梁州府南边的蜀王军队请了出来，合两州之力才算是抢回了幽门关。
而后，北燕增兵五万，十万铁骑驻扎于雁门关外十里之处，虎视眈眈。而梁蜀联军这边却只有八万兵马，且人心不合，守城足矣，应战却难。
于是这数日以来，幽门关外每天早中晚都有北燕斥候操着一口不怎么标准的大俞官话在城门外骂街，说一些诸如“大俞的软蛋们只会躲在免战牌后面奶孩子”此类的话来激怒梁蜀联军，想要逼他们出城一战。
而梁王朱忠这只老狐狸自然不会上这种低级的当，不仅如此，他还特意花了重金请附近所有城池的说书先生编了数十首骂街的歌谣与燕人对骂，每天三首，绝对不带重样的。
铁面人对于朱忠这种做法极为罕见地持赞赏态度，他说朱忠这一手虽然把自己作为一方诸侯的脸面都丢尽了，但至少他破了北燕的激将法，稳定了军心，相比结果这点代价其实算不了什么的。
而公孙珀却觉得朱忠这老狐狸也许只是单纯地想恶心恶心北燕人，因为公孙珀在第一天的时候就去城楼上听了一段，从此便觉得天底下最不好惹的职业应该就是活跃于天下各个茶馆酒楼里的说书先生了，这些人发起狠来，真的是能用唾沫星子淹死你。
总之，如果能够一直这样耗下去，对于梁蜀联军而言其实不是什么坏事，因为燕人那边补给线跟不上，一旦粮草告罄，他们便只剩下撤兵这一条路可走了。
但是事情当然没有这么简单。
三天前，北燕终于翻开了他们最后的底牌——铁浮屠！
那一日，整整一万手执弯刀披着重甲的铁浮屠，就那样傲立在幽门关外，雪花都没法落在他们的刀锋上，他们的铁甲在肃杀的天地之间闪烁着幽幽的寒光，就连跨下的骏马都浑身散发着热气，打一个响鼻便凝成一股寒雾，消散在风中。
而在这一万铁浮屠左右两翼，分别是五万北燕轻骑兵，十一万大军兵临城下，幽门关人心惶惶。
也是在那一日，铁面人背着长弓单骑出城，于北燕军营外百步之处孤身而立，张弓搭箭射出一箭，正中军营前飞扬的青鬃狼王旗旗杆，箭头之处，是一封盖上了蜀王调兵虎符符印的战书，约定三日之后，出城决战！
随后铁面人策马而归，偌大的北燕军营，无人敢拦其去路。
明日就是铁面人战书中的决战之日，也难怪公孙珀深夜失眠了。
溜达了几圈，见军营各处防备并无疏漏，公孙珀这才下了马，步行往自己的军帐走去。
作为蜀王的亲侄子，又有军功在身统领五万兵马，公孙珀当然是有自己的军帐的，他的军帐和持虎符的铁面人的军帐是挨在一起的。
公孙珀走到自己军帐前时，差不多已经是快亥时了，而铁面人军帐中的灯却还亮着，一个披着狐裘的中年人从他帐中走出来，消失在黑夜里。
这个时间点不披甲且能在军营中走动还不被巡逻的士兵拦截的中年人，也就只有一个梁王朱忠了。
公孙珀犹豫片刻，还是走到铁面人军帐前，明知故问道：“先生睡了吗？”
“没有，”帐中传来一个清冷沙哑的声音，“你想进来便进来吧。”
公孙珀掀开门帘走了进去，只见一个人背对着他站在地图前沉思，那人听到声响，回头望了一眼，只是一眼却把公孙珀吓得愣了片刻。
那张脸，公孙珀见过一次的。在启明城外，守城的士兵要求铁面人取下面具的时候，公孙珀平生第一次见到那样一张脸。从额头到下巴，几乎很难找到一块完好无损的皮肉，全是黑乎乎的烧焦了结了痂的烂肉，就连那一双眸子，都混浊得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没有戴面具的铁面人冷笑了一声，继续盯着面前的地图，仿佛来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道：“你深夜来此有何贵干？”
公孙珀被这一声冷笑惊醒，瞬间反应过来自己失礼了，他并未回答铁面人的话，反而犹豫着问道：“先生为何……”
“朱忠来过，我与他做了个交易。”铁面人依旧是言简意深，“他答应我明日三万兵马任我调遣，而代价是让我取下面具。”
“他是想知道你的身份？”公孙珀皱眉道。
“蜀王调兵的虎符没有握在他亲侄子手中，却握在了一个藏头露尾的无名小卒手里，由不得他朱忠不好奇。”铁面人嗤笑道，“只是这只老狐狸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我如今这张脸，戴不戴这面具又有什么分别。”
随时嘲讽梁王的一句话，但公孙珀却从中听出了一丝落寞。
两人有默契的沉默片刻，还是铁面人先开口，语气也没有再那般剑拔弩张了：“你深夜来此，想必有很多话要问，想问便问吧，等过了亥时便没有机会了。”
“我想问先生，”公孙珀走近一步，问道，“先生当真要以区区八万人马硬撼铁浮屠，硬撼北燕十一万铁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