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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夕阳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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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许浑

第一节?两位大师

“德不孤,必有邻”,这是孔老夫子的名言。仔细思考,确实是千古不替的真理。真有德者一定会受到尊重,即使当代没有,后世依然会有敬仰者。王安石当年便是名闻遐迩,声望弥天,由于道德高尚而引来许多大名士。元丰六年(108)初夏,百花盛开,百鸟争鸣,是一年中最宜人的季节。

连续三天的大晴天,王安石心情大好,便辞别夫人到定林寺中的昭文斋来清静两天,一边读书一边和无外上人谈论佛法,创作诗词,甚是惬意。

这天刚刚用过午斋回到昭文斋,一个小和尚引来两位客人。王安石一见,其中一人认识,是大画家李公麟,另外一位身材修长,面目清秀,眼神深邃,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夫俗子。王安石喜出望外,不等询问,李公麟主动向王安石介绍道:“国公大人,久违了!这位是襄阳米芾米元章,久闻国公大名,特意来访。我们俩也是不期而遇,适才从潭府半山园而来。”

一听米元章的名字,王安石更是兴奋,连连道:“米元章大名早就如雷贯耳,想不到今日相见,幸甚!幸甚!”王安石见一般人是不会用这种语气的。

笔者将李公麟和米芾这两位客人也交代一下。李公麟,字伯时,号龙眠居士,庐江郡舒州(今安徽桐城)人。出身于名门大族,家藏古器、名画、法书甚多,有这种便利条件,本人又聪明勤奋,自幼便知识渊博,好古善鉴,多识奇字,他对于夏商以来钟鼎尊彝,皆能考订世次,辨别款识。长于诗文,行楷书有晋人风。他与王安石、苏轼、米芾、黄庭坚均为至交,系驸马王诜之座上客,所交往都是大名士。晚年隐居龙眠山,号龙眠居士。一生勤奋,作画无数,人物、史实、释道、仕女、山水、鞍马、走兽、花鸟无所不能,无所不精。是一代大画家,百代名画家。他比王安石小二十八岁,熙宁三年(1070)进士及第,当时王安石正在位,故二人早就相识。李公麟是当天到半山园拜访看望王安石,偶然遇到也到半山园拜访王安石的米芾。二人是不期而遇。

米芾初名黻,后改芾,字元章,号襄阳居士、海岳山人等。祖籍太原,后迁居湖北襄阳,长期居润州(今江苏镇江)。米芾的五世祖是宋初勋臣米信,其先人多是职务较高的武将,其母亲阎氏,曾为宋英宗赵曙皇后高氏的乳娘,这位高氏便是神宗死后主持朝政的高太后。故米芾的母亲是见过大世面的。米芾比王安石小三十岁,当时已是名满天下的大书法家。后世将“苏黄米蔡”并称为北宋四大书法家,米芾年龄最小。他比黄庭坚还要小六岁。米芾曾任校书郎、书画博士、礼部员外郎,善诗,工书法,篆、隶、楷、行、草等各种书体皆工,长于临摹古人书法,几乎达到乱真之程度。初师欧阳询、柳公权,字体紧结,笔画挺拔劲健,后转师王羲之、王献之,体势展拓,笔致浑厚爽劲。米芾是应刘希道之邀出任金陵从事之职,还没有到任,刘希道已调动工作,于是便到半山园来拜访仰慕已久的荆国公。

同时见到两位大名士,一位是大画家,一位是大书法家,王安石非常高兴。无外上人闻听也过来见礼。小和尚上来好茶,几人一边品茗一边谈论。王安石和李公麟是熟人,自然要先和米芾攀谈。

米芾告诉王安石,蔡天启在他面前不知赞美荆国公多少次,他仰慕已久,此次得以见面,总算了了一份心愿。王安石则盛赞米芾的书法,天工独步,神韵超然。米芾道:“国公的书法也很有根基。”王安石一愣,道:“怎么说?老夫就是随笔书写,哪里有什么根基?”米芾道:“敝人先时到潭府,在书斋中看到几案上有几张国公写的行书。鄙人仔细看国公的笔体,其中颇有杨凝式的风神和骨架,想必国公很喜欢杨疯子的书法吧?”

王安石稍微有点惊讶,因为从来没有人看出他书法的来历。确实如此,王安石喜欢杨凝式的字,而且见过许多真迹,连连说道:“元章好眼力,确实是眼光敏锐,老朽当年确实喜欢杨凝式的书法,每见真迹必反复揣摩之。少年时曾经临摹过他的帖,但从来没有人能够看出来。元章确实得书家三昧矣!”

米元章所说的杨疯子也是中国书法史上的重量级人物。杨凝式字景度,号虚白,华阴人。生于唐懿宗咸通十四年(87),是晚唐五代时期最著名的书法家。此人进士出身,富有文藻,并工颠草,很有智慧。历经五代,始终在官场,但总是装疯卖傻,能够在政治环境极其险恶的情况下躲过多次灾难。他长于歌诗,也善于写作小文章。书法初学欧阳询、颜真卿,后又学习王羲之、王献之,一变唐法,用笔奔放奇逸,给人以耳目一新之感。其代表作有《韭花帖》《卢鸿〈草堂十志图〉跋》《神仙起居法》和《夏热帖》等。他一到寺庙,便喜欢在粉墙上题记写诗,因为其书法不拘一格,潇洒有神韵,许多寺庙都专门留出粉白的墙壁等着他。他一到寺庙,便会受到很好的招待,待酒酣之时,便提笔挥洒,因此洛川寺观蓝墙粉壁之上,题记殆遍。其他大的寺庙也多有他的笔迹。他在宋代建立前不久才去世,因此北宋时期,他的书法真迹在许多大寺庙中都有保存,故北宋学人很容易欣赏到他的书法。杨凝式在书法历史上历来被视为承唐启宋的重要人物,“宋四家”都深受其影响。

李公麟和无外上人也跟着赞叹。无外上人是这里的主人,见这么多当代高人聚会在此,非常兴奋,拍着圆圆的亮脑门道:“荆国公、大画师、大书法家齐集敝寺,令敝寺无上荣光,无上荣光。但不能白来,今晚老衲素斋请客,二位要留下墨迹。”

王安石当然赞成。李公麟道:“即使方丈不提议,我也要为有大功于天下社稷的荆国公画一张肖像画。哈哈哈。能够给国公大人画像,也不是容易的事。”

米芾则说:“我就为这‘昭文斋’题写一个匾额吧!”

文房四宝本来是现成的。二人各展技巧,米芾写三个字就太简单了,一挥而就,生动有神韵。李公麟则铺开上等宣纸,先蘸墨刻画面部,仿佛是屏住呼吸,尤其是勾画眉眼之时,细笔如丝,墨色浓淡有致,待面部刻画完毕,勾画冠饰和衣服时,则笔势灵动潇洒。很快,一幅惟妙惟肖的王安石白描肖像画便展现在大家的面前。无外上人高兴得合不拢嘴,道:“活脱脱的荆国公。本寺装裱后就挂在这面墙上,将是无上的荣光。米大师的‘昭文斋’三个字刻匾烫金,就挂在门的上方。”

无外上人接着道:“今天大画家大书法家都留下墨宝了。国公是当代名闻遐迩的大诗人,也不能无诗啊!也请赋诗一首,以襄盛事!”

李公麟和米芾也道:“上人提议非常及时精彩,我们也拭目以待。”

王安石本来满心欢喜,立即展纸提笔,道:“献丑了!哈哈哈!”于是挥挥洒洒写下五绝一首道:“我自山中客,何缘有此名。当缘琴不鼓,人见有亏成。”①[①卷四○。

]众人喝彩声未断,只见王安石在后面写上诗题“昭文斋”三个字,停顿一下,在后面又注明曰:“米芾题余定林所居,因作。”这样才算是完整了。

王安石这首诗可太有学问了,《庄子·齐物论》中记载一个叫作“昭文”的人善于鼓琴。但是庄子认为,是人们有了分别心,对于宇宙天籁的声音进行区分,有了音调的高低和快慢,这样才可以鼓琴。而音乐的最高境界是天籁,而天籁是浑然不分曲调的,是人为的分成什么高音低音。首句谦虚,意思我王安石本来就是山中平常的隐居的客人,怎么会有“昭文”这样的名?本来应该遵循天籁而不去鼓琴,其实我执政变法也是遵循天道而为,是人们见解不同才会有是非亏阙与成就之区别。

注释王安石诗歌的南宋学者李壁曾经到过昭文斋,当时李公麟绘画的王安石肖像、米芾题写的匾额都在,旁边还有杨次公的赞语。这位杨次公也是王安石时代的名人,佛学水平很高,可惜无法知道他赞语的内容,那一定是超凡出尘的精妙语言。王安石曾经为自己的这张画像题写过一首小诗曰:“此物非他物,今吾即故吾。今吾如可状,此物若为摹。”①[①《传神自赞》,卷四○。

]充满哲理韵味。还有一首《真赞》:“我与丹青两幻身,世间流转会成尘。但知此物非他物,莫问今人犹昔人。”也是为自己画像写的赞语。王安石死后十几年,李公麟又给苏东坡画过像,苏东坡写的赞语更形象生动,《自题金山画像》:“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两位高士的自题画像诗同样精彩。

第二节?难了的情结

送走米芾和李公麟,王安石回到半山园。转眼来到秋末,庄稼开始收获,大地光光,木瘦水枯。

最近几天,王安石心情无端便有些郁闷,有时站在自己家的院子里不由自主地便担心起朝廷来。但朝廷里的情形究竟如何,自己并不知晓,于是便不觉嘲笑起自己来。吟诗曰:“六年湖海老侵寻,千里归来一寸心。西望国门搔短发,九天宫阙五云深。”②[②《六年》,卷四四。

]

有时,心情不好,便拄着藤藜的拐杖到宅院外面顺着水渠走一圈,走乏了回家便躺床上眯一觉,结果梦境中还出现当年执政时的一些情景,是是非非,乱七八糟,剪不断,理还乱,便即兴写作一绝句《杖藜》曰:“杖藜随水转东冈,兴罢还来赴一床。尧桀是非时入梦,固知余习未全忘。”①[①卷四一。

]看起来,要想真正完全不想国家和朝廷的事情真是很难。

王安石执政近十年,亲自导演了一场极其深刻极其全面的变法运动,仿佛是一名高级设计师设计出一个庞大精美的建筑,建筑已经依照当初的设计进行过艰苦的施工而接近完成,只需要进一步装修完善保护之。那么这名设计师和总工程师对于自己完成的这座巨大精美的建筑怎么能够忘怀?何况这是关系国家命运和百姓苦乐的大型社会工程呢!王安石对于新法的效果和作用是不可能完全忘却的,正是这种心情。

王安石退居半山园后,经常来看望他真心关心他的学生兼下级,最主要的有二人,一位是立场坚定、在变法过程中很干练的吕嘉问,再就是叶致远。

这天,叶致远来访。王安石让他尽量把他所知道的朝廷政局以及国家大事陈述一下。王安石早就听说过朝廷和西夏开战的事,但大致的经过和结局并不完全知晓。这是他最关心的事情。

提起叶致远,也是位颇富个性的人物。本名叶涛,字致远,浙江龙泉东乡人,自幼聪明好学,博览群书,知识渊博,才思敏捷。熙宁六年(107)进士及第,神宗在廷试时见其文采风流,很是喜欢,在屏风上书“文章叶涛”,授国子直讲。王安石、苏东坡和他关系都很密切。后来叶致远娶王安石弟弟王安国的女儿为妻,便称王安石为伯丈。②[②参见《龙泉古文献选编》。

]这种双重的关系,特别是人格上的相互理解使二人终生莫逆。

王安石刚刚建成半山园的时候,叶致远刚好在江宁府做官,于是经常来王安石家做客聊天。有时还要摆上棋盘对弈一番。叶致远酷爱黑白子,王安石在《用前韵戏赠叶致远直讲》诗中说:“棋经看在手,棋诀传满箧。坐寻棋势打,侧写棋图贴。携持山林屐,刺擿沟港艓。一枰尝自副,当热宁忘箑。”①[①卷三。

]可见其是个棋迷。王安石没有心思下功夫琢磨黑白子,但也能下几着。什么“双飞”,什么“挂角”之类的初级术语也明白。因此闲暇时偶尔也与人较量一番,但多数是输,输了就得给对方写作一首诗。《与薛肇明弈棋赌梅花诗输一首》:“华发寻春喜见梅,一株临路雪倍堆。凤城南陌他年忆,香杳难随驿使来。”②[②卷四二。

]便是记载一次输棋的事。

当年过几天叶致远不来,王安石便感觉缺点什么,于是写诗《招叶致远》:“白下长干一水间,竹云新笋已斑斑。明朝若有扁舟兴,落日潮生尚可还。”③[③卷四二。

]“白下”是指半山园,“长干”是指江宁府,代指叶致远的住处。“竹云新笋已斑斑”是新春季节的景象。后两句则是劝对方早上前来,晚上便可以回去。境界清新,情意殷殷,真是好诗。

叶致远这次来,主客二人的心境都大不如从前,这与国家的形势和朝廷的现状都有关系。叶致远详细陈述了自己所知道的情况。

王安石最关心的依然是朝廷对于西夏和契丹外交与作战的情况,这是涉及国家核心利益的最大问题。叶致远告诉王安石,朝廷最近三年主要是在经营西北和南方两处边境。南方没有大碍,基本态势是朝廷方面占有优势,而且基本平静了,但西夏方面则出现很大的变故。

王安石执政时期,坚持重用王韶王子纯,在神宗都有动摇的时候,王安石排除干扰,力挺王韶,最后取得辉煌的胜利。王安石退位后,王韶受到排挤,调回内地,后来居然出家当了和尚,可见其心灰意冷的程度,而且已于元丰三年(1080)在抑郁寡欢中去世。实际上王韶在军事上是建立过赫赫战功的人物,但因为是王安石推荐和重用之人,故被后世的历史所掩埋,惜乎!

前文提到,宋代进入到元丰年间(1078—1085)后,变法的效果呈现出来,神宗两次建造元丰库几十个,囤积大量金钱,当时称作“封桩”钱,是专门用来备战备荒的,而主要目的是备战,因为自然灾害地方常平仓中的储备便足以够用。神宗一刻也没有放弃消灭西夏的念头。

元丰四年(1081),机会来了。西夏国梁太后夺了国主秉常的权力,专擅朝政,运用一帮腐败分子,政治混乱。于是神宗决定进攻西夏,命西北边防五路出兵,不设主帅,只是令一名宦官李宪负责全面协调。

五路将帅中,最有名的是沈括和种谔。种谔是北宋名将,生在公元一○一七年,比王安石还大四岁,其父种世衡宋初便是大将,一直戍守西北边陲。他子承父业,也终生经营西北。

在英宗治平四年(1067)十月,四十一岁的种谔招降了绥州嵬名山部落,得到酋领三百人,一万五千户人口,宋军则未伤一兵一卒,就收复了陕北重镇绥州。这是很大的历史功绩。

元丰四年(1081),种谔军队连战连捷,九月二十九日,种谔率兵出绥德城,进攻米脂,三日未能攻下。西夏派出八万军队前来援救。种谔在米脂城外无定河边布下罗网伏击敌人,断其首尾,大破敌兵。其后便攻占米脂城即银州城。这也是围点打援的典型战例。米脂城是当时西夏东南边防的军事重镇,另一路军队也攻克并占领了兰州古城。

元丰五年,神宗听信徐禧的谋略,派他到前线负责总指挥。徐禧是个文人,公元一○三五年生,洪州(今属江西)人,理论上夸夸其谈,实际战争一次也没有参加过,属于赵括一类纸上谈兵的人物。他到前线,改变沈括、种谔等人的作战方案,坚持在永乐城地方筑城固守。西夏军队大举来攻,几名大将都主张派一支军队出城驻扎,以便形成掎角之势,随时策应。但他刚愎自用,不肯采纳,而是出城迎战,战败便退回城中。敌人四面围城,如同铁桶,他则束手无策。城中水源被断,结果城陷,几万官兵全部战死,徐禧也死在乱军之中。后人说他便是后来《三国演义》中马谡的原型,其战争经过和失败原因、情形确实很相像。

这是北宋军队损失最惨重的一仗。兵败消息传来,神宗悲伤得流泪,后悔不迭。王安石听到这些消息,心情异常沉重。他只能暗自摇头。徐禧是他很熟悉的人物,也是很支持他变法的官吏。但王安石深知此人,有时言过其实,好夸夸其谈。如果王安石在朝是绝对不会同意让他去统帅那几位大将的。

实际上,神宗如果不用徐禧,而坚定地信任沈括和种谔,不会有如此惨败,或许西夏可以平定。平心而论,这次惨败的责任确实是神宗所用非人。

听到这些不利的消息,王安石当天晚上便茶饭无心,彻夜难眠。他在思考着国家的命运和百姓的生活。虽然永乐城遭到惨败,死亡几万军人,但是国家的元气还没有受到大的伤害。“元丰库”封桩的银钱还没有动用多少,只要吸取教训,再寻找机会,还是有希望的。神宗皇帝三十多岁,正年富力强,即位已经十几年,阅历丰富,而西夏和契丹国家内部依然是四分五裂状态,历史机遇依然存在。故只要神宗心理承受能力强,心胸宽阔而志向远大,那么还是大有希望的。

但是,神宗的性格王安石非常了解,毕竟君臣合作将近十年的时间。神宗遇到大的事情时往往不能独断,耳根软,容易听信一些危言耸听的话。故在关键时候缺乏明智的决断能力。自己在位时对于契丹要求重划三州边界的事情,神宗的态度和做法王安石还历历在目。

那是熙宁九年(1076)春夏之交的事情。契丹见宋朝经济发展迅速,实力大增,又开展保甲制度,全民大练兵,于是便提出重新划定北部宋辽边境三州地界的问题。王安石派出沈括谈判已经基本搞定,契丹也基本接受。但神宗又派出专使韩缜前去,完全听从契丹的无理要求,居然白白划给契丹六七百里地的领土。其实王安石对于形势的判断是非常准确的。契丹绝对不敢动第一刀,因为他们只要动武,就等于撕毁原来的一切条约,每年从宋国获取的大量岁贡就自然取消了。以当时的实力来看,契丹和宋军作战没有任何胜算,因此王安石很是忧愤。如今宋军遭此惨败,如果西夏趁机敲诈,朝廷可能还会签订丧权辱国的条约。

王安石既忧虑国家大事,又忧虑神宗是否能够承受得住这么大的打击,心里郁结不开,渐渐睡去。

第三节?病来如山倒

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真是不假。长期的郁闷忧伤令王安石经常失眠。一旦失眠便心跳加速,心中感觉很慌。就在元丰七年(1084)春节刚过,气候阴冷。一天早晨,王安石醒来,突然感觉浑身发软,起床很费力,便知道自己患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吴氏发现丈夫的表情不对,而且不像往日那样很利索地起床,很费劲却起不来,连忙过来询问:“怎么了?怎么了?”因为都是六十岁的人了,吴夫人很有经验,并没有马上扶王安石起床。

王安石摆摆手道:“我这是中风了,浑身无力。快去请郎中。”

郎中来了,确诊为轻度中风,实际就是现代病的脑血栓。

王维诗句说“每逢佳节倍思亲”,是深中人情的体验,因此成为超越时空的名句。实际,人在病中同样思念亲人。王安石在年前曾经给在京师居住的小女儿邮寄去两首诗,其中有盼望女儿前来的意思。两首诗说:

建业东郭,望城西堠。千嶂承宇,百泉绕霤。青遥遥兮属,绿宛宛兮横逗。积李兮缟夜,崇桃兮炫昼。兰馥兮众植,竹娟兮常茂。柳蔫绵兮含姿,松偃蹇兮献秀。鸟跂兮上下,鱼跳兮左右。顾我兮适我,有斑兮伏兽。感时物兮念汝,迟汝归兮携幼。

我营兮北渚,有怀兮归女。石梁兮以苫盖,绿阴阴兮承宇。仰有桂兮俯有兰,嗟汝归兮路岂难?望超然之白云,临清流而长叹。

(卷二)

前诗主要部分描绘渲染自己居住环境的清静优美,是春末夏初之景象。最后两句抒发思念女儿的情怀,盼望女儿能够回来团聚一下,回来的时候不要忘了把小外孙也带回来。

后诗所写之景已是盛夏,思念女儿的感情更加强烈,多少有点埋怨的语气。女儿啊,你回来一趟真的就那么难吗?最后两句写翘首企盼的情景,老人盼望儿女的殷切之情跃然纸上,十分感人。

小女儿读了这两首诗,怎能不非常思念这位慈祥的老父亲,怎能不与她的丈夫商量想办法请假也要回金陵钟山来探亲呢。后来苏东坡看到这两首诗后,大为赞赏,说自从屈原宋玉死后,千余年来,再也没见过如此感人的离骚句法。

王安石真的盼望孩子们回来,于是又给小女儿的丈夫,在京师供职的蔡卞写了一首诗《招元度》:“早知皆是自拘囚,年少因何有旅愁。自是不归归便得,陆乘肩舆水乘舟。”①[①四部丛刊本《临川先生文集》卷七三。

]后两句说,只是你们不想回来就是了,如果想回来马上就可以成行啊,陆地上乘坐小轿水上乘坐客船,有什么难的呢?

蔡卞正要请假时,接到了神宗皇帝的口谕,批准他携带家属回江宁看望前宰相王安石。

原来神宗知道王安石患病,特派医术高明的御医前来治疗。于是又想到让王安石的女儿一家人回江宁看望老宰相,便特意批准一个月的假期。

见小女儿一家人到来,还有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外孙,王安石的精神状态立刻好多了。他深情地给外孙写了一首《赠外孙》,诗曰:“南山新长凤凰雏,眉目分明画不如。年小从他爱梨栗,长成须读五车书。”②[②卷四三。

]表现对小外孙的喜欢和殷切的期望。

病中的老人见到思念的亲人是最大的精神安慰,又有御医的精心调理,王安石的病情很快就大有起色。王安石夫妇和女儿、女婿、外孙享受着天伦之乐。王安石是位感情非常丰富的人,从他写给亲人的诗文中便可以感受到他热烈的感情。

王安石的两个妹妹一个嫁给张奎,一个嫁给朱沈君。两个妹妹都有一定的文化,都会写诗。嫁给张奎的妹妹写诗的水平相当不错,曾写出“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这样的警句。

可能是天妒英才,天也妒才女,王安石嫁给张奎的妹妹,我们不知道她的芳名,王安石一直称作“张氏女弟”,我们便称作张氏妹吧。这位妹妹很有诗才,但命运不佳,婚后中年便失去丈夫而成为寡妇。王安石非常关心她,也经常思念她。兄长对于妹妹的爱是真纯而深切的。王安石有一首《次韵张氏女弟咏雪》诗,可以知道张氏妹曾经写过一首《咏雪》诗,王安石才能够次韵,可惜如今已见不到张氏妹的原作了。

王安石《寄张氏女弟》一诗的感情非常浓厚感人。诗说:“十年江海别常轻,岂料今随寡嫂行。心折向谁论宿昔,魂来空复梦平生。音容想象犹如昨,岁月萧条忽已更。知汝此悲还似我,欲为西望涕先横。”①[①卷三四。

]从前两句看,兄妹二人分别已经十年,而张氏妹已经守寡,而她的大伯嫂也是寡妇,故很凄凉孤独。当我心情郁闷的时候向谁倾诉,只有在梦境中我们才可以相见。你的音容笑貌在我的想象中还和昨天一样,而岁月已经过去了十年。我知道你思念我的悲伤和我是一样的,想要向西眺望的时候先会流泪。全诗弥漫着深沉的兄长对于妹妹的思念和关爱。最后两句设想妹妹也在思念自己,笔法非常老到。

王安石在游览欣赏美景的时候也会想念自己的妹妹。《游赏心亭寄虔州女弟》一诗也是写给张氏妹的。诗说:“秀发千山霁,清涵万里秋。沧江天上落,明月镜中流。眼与魂俱断,身依影独留。为怜幽兴极,不见尔来游。”②[②卷二四。

]“眼与魂俱断,身依影独留”两句写出了对于妹妹思念的深切。

王安石集中有多首写给这两个妹妹的诗篇,感情真挚,可见兄妹之间的关系非常亲密融洽。如果妹妹没有文化,不能理解诗文,王安石也不会经常给她们寄赠诗篇,因为那样做太枉费徒劳了。

王安石有三个同母弟弟,即大弟王安国字平甫,二弟王安礼字和甫,小弟王安上字纯甫。王安石和三个弟弟的感情都很深。他在宰相任上得到御赐的极品茶叶,也要想着寄给外地的弟弟。《寄茶与和甫》:“彩绛缝囊海上舟,月团苍润紫烟浮。集英殿里春风晚,分到并门想麦秋。”①[①卷三六。

]可知当时王安礼正在太原任职。《寄茶与平甫》:“碧月团团堕九天,封题寄与洛中仙。石楼试水宜频啜,金谷看花莫漫煎。”②[②卷三六。

]邮寄的是大弟弟王安国,而此时的王安国在洛阳。

如果从王安石邮寄给两个弟弟茶叶的地点来看,当是熙宁三年(1070)的事。因为彼时,王安礼在西北边陲,而王安国在西京国子监任教授。自己刚刚得到御赐的茶叶便喜冲冲邮寄给两个在外地工作的弟弟,这样的兄长不是很难得吗?在收到来自西北的二弟王安礼的回信后,王安石用诗歌写作了回信《寄和甫》:“水村悲喜拆书看,闻道并州九月寒。忆得此时花更好,举家怜女不同盘。”③[③卷四六。

]充满了对弟弟的关怀和思念之情。

王安石有两儿三女。大女儿在鄞县时死去,大儿子王雱,在熙宁九年(1076)死去。小儿子即王旁,现在在江宁府里做官。

由于大女儿夭折,所以一般的书都说王安石只有两个女儿。这就是通常说的长女和次女。长女嫁给吴充的儿子吴安持,次女嫁给蔡卞。两个女儿都能写诗,王安石与这两个女儿的感情也非常深。晚年的时候,相互之间的思念更加强烈。长女曾给老父亲王安石写诗道:“西风不入小窗纱,秋气应怜我忆家。极目江南千里恨,依前和泪看黄花。”

王安石读到此诗后,先后次韵作了两首和诗,可见其动了真感情。

孙陵西曲岸乌纱,知汝凄凉正忆家。人世岂能无聚散,亦逢佳节且吹花。

秋灯一点映笼纱,好读楞严莫忆家。能了诸缘如梦事,世间唯有妙莲花。

(卷四五)

此后,王安石还觉得意犹未尽,又写作一首长诗《寄吴氏女子》,安慰女儿不要惦念自己,不要想家,人情味十足,全诗是:

伯姬不见我,乃今始七龄。家书无虚月,岂异常归宁。汝夫缀卿官,汝儿亦搢。儿已受师学,出蓝而更青。女复知女功,婉嫕有典刑。自吾舍汝东,中父继在廷。小父数往来,吉音汝每聆。既嫁汝所怀,孰知汝所丁。而吾与汝母,汤熨幸小停。丘园禄一品,吏卒给使令。膏粱以晚食,安步而辎。山泉皋壤间,适志多所经。汝何思而忧,书每说涕零。吾庐所封殖,岁久愈华菁。岂特茂松竹,梧楸亦冥冥。芰荷美花实,弥漫争沟泾。诸孙肯来游,谁谓川无舲。姑示汝我诗,知嘉此林坰。末有拟寒山,觉汝耳目荧。因之授汝季,季也亦淑灵。

(卷一)

最后几句说在信的末尾把自己创作的拟寒山诗也授给两个女儿,以让她们保持心态的平静。从他和大女儿分别七年的话来看,此诗大约写在元丰六七年(108—1084)之间。一个慈祥的老父亲的形象跃然纸上。

还应提及,长女丈夫吴安持的父亲便是王安石最好的朋友兼战友吴充。在轰轰烈烈的变法过程中,虽然有时有不同意见,但从总的倾向看,吴充是他坚定的支持者,两个人又是儿女亲家,故感情很深厚。《酬冲卿见别》前两句说:“同官同齿复同科,朋友婚姻分最多。”①[①卷三三。

]把二人的关系概括得很精彩,二人都曾经是参知政事,又是同龄,还都是进士出身,王安石罢相后,吴充代替其职务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故可以称作同官,既是朋友也是儿女亲家。王安石给吴充写过很多诗,可以看出二人感情相当不错。

王安石和其他亲人的通信往来和所写的诗还有很多,都表现出他是一个感情非常丰富的人。

由于御医的精心治疗,再加上女儿一家带来的天伦之乐,王安石的病渐渐好转,端午节时已经可以出门走路了。

这场大病,使王安石对于人生有了更进一步的思考,觉得尽管自己的财产不多,但就连这座很普通的半山园住宅和那几十顷田地也是身外之物,都是累赘,不如干脆都捐献给寺院。因此病愈之后,王安石上表请求把自己所建造居住的半山园施舍为一所寺庙,请神宗批准命名并御书寺庙的匾额,其目的是“永远祝延圣寿”。神宗批准,命名为“报宁寺”,并亲笔御书了寺庙匾额。而捐献的田地则是为死去的父母和儿子王雱祈求冥福。

原来的半山园已经变成了“报宁寺”,当报宁寺的匾额挂出来后,王安石百感交集,忽然悟到人生的命运与机遇真是难以捉摸。于是题诗两首在原来家的墙壁上。《题半山寺壁二首》:“我行天即雨,我止雨还住。雨岂为我行,邂逅与相遇。”“寒时暖处坐,热时凉处行。众生不异佛,佛即是众生。”①[①卷四。

]前诗说人生命运机缘有很大的偶然性。人的一生所遭遇的历史时期也完全是偶然,是没有办法选择的。后诗说追求生存和舒适是人的共性,也是佛性,人性和佛性是一致的。这首诗充满禅机。

从此,王安石辛辛苦苦建造的这所住宅就成为一所寺庙,王安石则准备在江宁城中再租一所房宅居住。半山园成为报宁寺,王安石就要搬出去。就在王安石寻找新的住处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位重量级的客人。

第四节?不速之客

这一年是元丰七年(1084),王安石已经六十四岁,一场大病刚好。半山园也施舍为报宁寺,准备到金陵城内租赁一间住宅并搬出半山园,这当然也需要一段短暂的时间。

这时,王安石更加清静。清静无为的生活使他对佛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当家人正在寻找新的栖息地的时候,他很多时间都是一个人自己阅读《维摩诘经》和《楞严经》。

七月里的一天,天气有些热。王安石把所有的窗户全都大开,仆人又把地上都洒了水,屋子里才感觉凉快一点。

王安石坐在南窗下的书案前,一边用蒲扇扇风,一边读佛经的经文,猛然间抬头向窗外一看,只见一人带着一名书童进了院门。刚开始还未看清,只觉得是个老熟人。他不由得一怔,� �么的,难道是他?他只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忙揉了揉眼睛再仔细辨认一下,果然是他。王安石大喜过望,如同是当年蔡邕见王粲,连鞋子也顾不上提,趿拉着便鞋急急忙忙迎了出去。

来人五十上下的年纪,中等偏高的身材。神清目秀,胡须疏朗,气宇轩昂,一看就知不是凡夫俗子,是位道高学博的大学者。来人见王安石小跑着迎出书房的大门,也极为兴奋,赶紧快步迎上去,两个人谁也没打招呼,一下子拥抱在一起,都高兴地流出泪来。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名闻遐迩的大学士苏东坡。这是王安石非常器重的一个人。王安石执政锐意变法的时候,曾经想要起用苏轼和苏辙兄弟,但苏轼始终对变法不理解,总是提出一些完全相反的意见,其观点与司马光基本一致。故王安石没有办法提拔他,而当时苏东坡也真的不适合在朝廷工作。

于是,王安石便把苏东坡派到地方上出任知州之职。知州是一地的行政长官,在不违背朝廷大政方针的情况下,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来管理一个地方,是个颇有实权,也能施展才能的职务。王安石的本意也想让苏东坡到社会实践中去锻炼一下,在社会实践中逐步理解新法的社会意义。

苏东坡在地方官职的任上,虽对新法有许多不理解,但他是正人君子,出于对朝廷对百姓负责的心理,不但认真贯彻推行新法,而且还在具体执行过程中纠正新法的一些弊端。凡是他执政的地方,新法推行得都非常成功。

但苏东坡是直性子人,肚子里装不下事,有意见就想说,该干就干,该说就说,而且他的文才又如此大,所以在一些诗文里就对新法发了一些牢骚。

王安石学问大,器量大,当然也就不在乎。故王安石在位的时候,苏东坡虽然一边干一边发牢骚,但还没有什么事。可王安石退隐后,那些执政者的水平没有一个能赶得上苏轼的,所以就特别怕他,忌妒他,打击迫害他。

忌妒是水平低劣与心胸狭窄杂交而生出的怪胎。水平高的人不忌妒,器量大的人不忌妒。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忌妒是人之品性中很阴暗的一面,也是无能的一种表现。

前文提到,在元丰二年(1079)七月二十八,那些忌妒苏东坡的人把他抓起来,说他利用上谢表的机会发牢骚,利用诗歌反对新法,诽谤圣上。住了四个多月的监狱,当年除夕晚上才被释放。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在黄州度过了五个春秋。

在黄州的五年里,苏东坡具体工作不多,有闲暇时间,心情压抑,故写了大量的诗词文赋作品抒发郁闷的情怀,创作出许多传世的名篇。如前后《赤壁赋》、《卜算子》(阙月挂疏桐)、《念奴娇》(大江东去)等都是在黄州时的作品。苏东坡的大号,也是在黄州时的副产品。

如果没有黄州之贬,苏东坡的文学成就将会受到一定的影响。看来,打击和挫折对于意志坚强而又有才华的人未必完全是坏事。

苏轼在刚到黄州的时候,孤身一人,借宿在定惠院里。后来家属来了,无法再在寺庙里安身,就在朋友的帮助下,弄了一块地皮,即在黄州东郊的一块坡地。苏轼把这块坡地开发出来,盖了房子,开垦出菜地,又掘井汲水,俨然是个老农,农活虽然有时很累,但心情倒也清闲。因为这是东郊的坡地,于是他干脆就自称为“东坡居士”,从此苏东坡的大号就正式产生了。

对于苏东坡的情况,王安石一直很关心。二人在变法方面尽管存在很大的分歧,但都有很高的政治品格,相互之间的个人交往并未中断。这时,苏东坡是接到朝廷的旨意,将他改授汝州团练副使,他在赴调的途中经过金陵,特意来拜访退隐林下的老宰相。

二人拥抱后,苏东坡指指自己的袍服说:“我这是身穿野服来见大宰相啊!”王安石摆摆手说:“那些俗礼难道是为我辈设的吗?我现在不也是一身野服吗?!”说着,把苏东坡请到屋里,下人上茶,二人一边品茶一边聊起来。

苏东坡仔细端详王安石,见其须发皆白,已现老态,不无感触地说:“国公见老了,近来身体可好?”“谢谢子瞻的关心,已经六十四岁的人啦,怎能不见老呢?你也不像当年那样风华正茂,神采飞扬了。‘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不过,我还是能把你认出来嘛!你的鬓角虽然还未如霜,可也见星星白发了。你这是到哪里去?”王安石关切地问。

苏东坡把自己到汝州赴任的情况告诉王安石。苏东坡是在熙宁五年(107)离开朝廷的,此后二人就未见过面。如今已是一纪,自古传下来的十二生肖已经轮流出来转了一圈,人如何能没有变化?二人各自谈了别后的情况,又谈到初次见面时的情景,也谈到与欧阳修老前辈的交往,感慨颇多,不胜唏嘘。

“我在前来的路上,听到好几位渔父唱歌。曲调悠扬,歌词都深契佛理,且浅显易懂,皆是没有听过的,大有唐代寒山诗的韵味。我一打听,渔父说均是国公大人和俞秀老所作。怎么,您现在也向往佛门啦?”

“退下来后,只想修身养性,俞秀老天天来给我讲论佛经。我觉得有道理,就修身养性来说,佛经确是好书,这样也就渐渐悟出一些道理。也不怕你见笑,老夫还写了一些《拟寒山拾得》诗,你所听到的那些渔父们唱的大概都是这些诗吧?”说着,王安石把一卷诗稿递给了苏东坡。

苏东坡接过来展卷观看,一边默读一边微微颔首。只见有几首诗写道:

风吹瓦堕屋,正打破我头。瓦也自破碎,岂但我血流。我终不嗔渠,此瓦不自由。众生造众恶,亦有一机抽。渠不知此机,故自认愆尤。此但可哀怜,劝令真正修。岂可自迷闷,与渠作冤仇。

若言梦是空,觉后应无记;若言梦非空,应有真实事。燔烧阳自招,沉溺阴自致。令汝尝惊魇,岂知安稳睡?

傀儡只一机,种种没根栽。被我入棚中,昨日亲看来。方知棚外人,扰扰一场呆。终日受伊谩,更被索钱财。

众生若有我,我何能度脱?众生若无我,已死应不活。众生不了此,便听佛与夺。我无我不二,四天王献钵。

莫嫌张三恶,莫爱李四好。既往念即晚,未来思又早。见之亦何有,歘然如电扫。恶既是磨灭,好也难长保。若令好与恶,可积如财宝。自始而至今,有几许烦恼?

失志难作福,得势易造罪。苦即念快乐,乐即生贪爱。无苦亦无乐,无明亦无昧。不属三界中,亦非三界外。

打贼贼恐怖,看客客喜欢。亦有客是贼,切莫受伊谩。乐哉贫儿家,无事役心肝。既无贼可打,亦无客可看。

(卷四)

苏东坡看罢,连连赞叹,说想不到当年积极入世、勇于承担重任的国公大人修炼佛学也能得此三昧。

苏东坡近年来也颇喜佛学,对佛学有很深的造诣,当然能深刻理解王安石这些诗中所蕴含的哲理。二人谈兴越来越浓,直到晚饭已经备好,王安石请苏东坡共进晚餐,苏东坡也不推辞。

晚饭后,二人回到书房继续谈天。当然也不可避免地要谈论一些国家大事,但主要话题是围绕着宇宙人生及修身养性等。二人在这方面的见解完全一致,心灵相互默契,都格外地畅快。谈到高兴之处,王安石就让下人再弄几个可口的小菜,再喝上几盅。

王安石只知道苏东坡被关进监狱四个多月,但其中审判的过程如何并不晓得,便让苏东坡简单说一下。

苏东坡道:“都过去四年多了,那真是一场噩梦,我险些出不来了。当初,我灵机一动,还曾经把国公牵扯进去,那不是我有意攀援国公,而是为了拯救自己,还请国公原谅,是国公间接救了我一条性命。”

“我还能救你的命?我当时已经退隐几年了,哪有那种能量?此话怎讲?”王安石感觉有点新奇。

苏东坡道:“是这样,当时那些人就想置我于死地,于是尽力网罗罪状。什么‘诽谤新法’,什么‘愚弄朝廷’、‘妄自尊大’等罪名,我都认罪,因为这些罪名难以辨别,但不至死。后来又说我诬蔑诽谤圣上,那可是死罪。”

王安石听到这里,心里很沉重,也很生气,不能如此整人啊,马上问:“证据呢?凭什么如此说?”

苏东坡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曾经写过《王复秀才所居双桧二首》两首诗,第二首说:‘凛然相对敢相欺,直干凌空未要奇。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他们便说只有圣上才可以称龙,你把圣上比喻成蛰龙,还是在地下,用心何其毒也!”

“望文生义,穿凿附会,真是歹毒。”王安石很气愤。

“别的罪名我认也就认了,但这个我坚决不能认,一是我本来没有那层意思,二那可是死罪。幸亏我急中生智,想起国公作的两首诗来。于是便用国公的诗来进行争辩。”

王安石听着,苏东坡继续说:“我说,龙有自然的龙和社会的龙,不能说写到龙便一定是影射诽谤圣上。我并没有马上说到您的诗。

“他们以为我没有证据,便追问:‘你胡说,龙就是圣上,就是天子。你说写到龙不一定是影射诽谤圣上,可有证据,还有谁这么写过?’

“其实我是胸有成竹,他们一问,我立即说:‘就是当今舒国公王介甫。’”

王安石默默听着,苏东坡接着说:“对!舒国公有两首诗,《龙泉寺石井二首》。第一首说,‘山腰石有千年润,海眼泉无一日干。天下苍生待霖雨,不知龙向此中蟠。’第二首说:‘人传湫水未尝枯,满底苍苔乱发粗。四海旱多霖雨少,此中端有卧龙无。’说龙蟠在井里,而且天下大旱,还说龙不治水,有失职之嫌。舒国公说的便是自然之龙。怎么能说是讽刺呢?”

王安石听罢,紧绷着的脸开了,笑道:“有道理,有道理。子瞻真是机敏啊。”

苏东坡也露出笑容,道:“审案的人相互看看,说,‘舒国公大人真有这样的诗?我们回去查查,如果没有,再重重治你的罪。’后来据说圣上知道他们网罗的这项罪名,便不屑地说:‘苏轼咏叹桧树而已,关朕何事?’于是这条最要命的罪行便没有了。”

“老夫曾经读到你在狱中写作的两首七律。其中一首说:‘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忘身。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人间未了因。’如此悲观,你怎么会想到死?”

苏东坡深深长出一口气,道:“说来话长,这其中有一个小插曲。当初入狱之后,只是长子苏迈每天去大理寺监狱送饭照应我。因为外面的消息一点也无法听到,和迈儿也很难见面,便和他约定,如果有判处我死刑的消息,菜里就要有烹鱼,否则不能有鱼。有一天,迈儿有急事需要办理,委托一朋友给我送饭,但忘了告诉他和我约定的事。他的朋友好心给我烹调一条鲤鱼。我一看到鱼便非常悲伤,以为自己活不成了,于是写了那两首诗,托好心的狱卒梁成给传了出去。”

王安石笑道:“还真有故事。好在一切都过去了。后来我读到你的词句‘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归去,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便感觉你已经从痛苦中解脱了。难得啊!”

王安石把自己这些年写的诗词作品再拿出几首让苏东坡看。苏东坡对其中的两首词作也颇感兴趣,这两首词是这样的:

浪淘沙令

伊吕两衰翁,历遍穷通,一为钓叟一耕佣。若使当时身不遇,老了英雄。????汤武偶相逢,风虎云龙,兴亡只在笑谈中。直至如今千载后,谁与争功?

(卷八○)

南乡子

嗟见世间人,但有纤毫即是尘。不住旧时无相貌,沉沦。只为从来认识神。????作么有疏亲,我自降魔***。不是摄心除妄想,求真。幻化空身即法身。

(卷八○)

前词用咏史的笔法抒发其对神宗知遇之恩的感激之情。如果没有神宗的信任和全力支持,他王安石是无法进行变法大业的。后词则是对佛学深刻领悟后的一种人生体会,精细入微。

次日,王安石又陪着苏东坡游览了著名的风景区钟山,并写诗唱和,甚是惬意。流连数日后,苏东坡依依不舍地告别王安石,继续北上赴任。

在读过王安石的诗作之后,苏东坡还作了一些和诗以及次韵的诗,其中《次韵荆公四绝》中的第三首最为精彩,表现其要追随王安石的心情,这在苏东坡来说,也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因为苏东坡本身是个学识渊博的大才子,他能钦佩到如此程度的大概只有王安石一人。

王安石的原作诗题叫《北山》,全诗是:“北山输绿涨横陂,直堑回塘滟滟时。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小诗描写春天绿草成茵,春水满塘时一个人游春的悠闲情致,风神摇曳,颇有情趣。苏东坡的次韵诗是:

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前两句是概括原诗的情韵,后两句则抒发自己的感情。最后一句的意思是说,我现在认识到跟从国公、追随国公已经晚了十年,如果在十年前能够跟从您就好了。如果从写这首诗的时间往前追溯十年的话,则正是熙宁年间(1068—1077)王安石变法最高潮的时候。这绝不是苏东坡心血来潮,而是发自肺腑的心声,他逐渐认识到王安石变法给社会带来的巨大变化,看到了新法利国利民的社会效果,从内心敬佩王安石勇于担当的胸怀和高瞻远瞩的战略眼光。

从“劝我试求三亩宅”一句来看,王安石曾经劝苏东坡在附近买田建房定居,以便成为邻居。苏东坡也真心想要和王安石结为邻居,在附近买地皮建房。就在离开后只过一天,苏东坡就给王安石写了一封信,抒发此次相逢的体会说:

某启:某游门下久矣,然未尝得如此行,朝夕闻所未闻,慰幸至极。已别经宿,怅仰不可言。伏惟台候康胜,不敢重上谒。伏冀顺时为国自重。

(《东坡续集》卷一一)

不到一个月,王安石又收到苏东坡的第二封信,情意更为殷切,开头一段写道:“近者经由,屡获请见,存抚教诲,恩意甚厚。别来切计台候万福。轼始欲买田金陵,庶几得陪杖屦,老于钟山之下。既已不遂,今来仪真又二十余日,日以求田为事,然成否未可知也。若幸而成,扁舟往来,见公不难矣。向屡言高邮进士秦观太虚,公亦粗知其人。今得其诗文数十首拜呈。词格高下,固已无逃于左右,独其行义修饬,才敏过人,有志于忠义者,其请以身任之。此外博综史传,通晓佛书,讲集医药,明练法律,若此类未易一一数也。才难之叹,古今共之。如观等辈,实不易得。愿公少借齿牙,使增重于世,其他无所望也。”①[①《东坡续集》卷一一。

]

通过此信可知,为了能经常和王安石来往交流,苏东坡曾经想在金陵买地建房,可能是金陵的地皮太贵,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苏东坡的计划没有实现。于是他便求其次,在仪真又开始要买地建房,这样也可经常去见王安石。可见苏东坡对王安石仰慕钦佩的程度。后面是向王安石推荐秦观,请王安石揄扬秦观,可知苏东坡爱才的程度,也可以看出王安石在当时的影响力。

王安石接到苏东坡的信,立即写《回苏子瞻简》说:“承诲喻累幅,知尚盘桓江北,俯仰逾月,岂胜感怅。得秦君诗,手不能舍。叶致远适见,亦以为清新妩丽,与鲍、谢似之,不知公意如何。余卷正冒眩,尚妨细读,尝鼎一脔,旨可知也。公奇秦君,数口之不置。吾又获诗,手之不舍。然闻秦君尝学至言妙道,无乃笑我与公嗜好过乎?”②[②四部丛刊本《临川先生文集》卷七三。

]

信写得很亲切轻松,体现出双方关系的自然默契毫无隔膜。最后一句体现出两人都是积极奖掖提拔后进的贤达之人,与那些心胸狭隘、嫉贤妒能的小人不是一类。苏东坡的愿望虽然没有实现,但这两位曾经因变法而产生很深隔阂的大文学家在晚年时关系至为融洽,是毋庸置疑的。

当然,我们不能通过前面那首诗和二人的亲密交往就说苏东坡已经认识到当年反对变法的错误了。但苏东坡在晚年确实多次说过这样的话:当初自己以及其他一些人专门和王安石闹对立,攻击新法的许多做法过了头,对国家、对朝廷都不利。

神宗死后不久,苏东坡的一名朋友滕达道要进朝,苏东坡想见此人面谈未果,即给其写一封信以说明自己的意见。信中说:

某欲面见一言者,盖谓吾侪新法之初,辄守偏见,至有同异之论。虽此心耿耿归于忧国,而所言差谬,少有中理者。今圣德日新,众化大成,回视向之所执,益觉疏矣。若变志易守以求进取,固所不敢。若哓哓不已,则忧患愈深。公此行尚深示知非静退意。但以老病衰晚,旧臣之心,欲一望清光而已。如此必获一对。公之至意,无乃出于此乎?

(转引自蔡上翔《王荆公年谱考略》卷二四)

这段话说得很明白,变法当初,我们这些人守偏见,专门提出不同看法,虽然也是出于忧国忧民之心,但所提的意见多数是错误的,很少有合理的。如今新法的成果已经显示出来,故希望老朋友此次进朝,不要再对新法说什么了。

可以看出,苏东坡的确有些后悔当初的做法,他能够开诚布公地说出来,这种精神本身就令人佩服,是大君子之所为。这是后话,带过不提。

第五节?秦淮河边的小院

苏东坡走了,想在金陵附近买田地建造房屋以方便看望王安石的愿望落空。王安石将半山寺委托好友俞清老住持,自己派人经过选择协商,在离半山寺不太远的金陵城内租赁了一个小院。

就在离开半山园的时候,王安石一步三回头,留恋自己生活过六七年的这块土地,这所庄园,这里留下许多美好的回忆,于是写诗《离蒋山》:“出谷频回首,逢人更断肠。桐乡岂爱我,我自爱桐乡。”①[①卷四○。

]

王安石和夫人搬进小院,原来的仆人全部遣散回家,临时雇佣两名仆人,一男一女,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早来晚走,不必住在这里,这就简单多了。

将王安石最后的住所简单描述一下:不高的院墙围成的一个小小的院落,对开的简陋的木门。院子里靠后是四间青砖青瓦的房屋。西厢是个茅房,东面则什么也没有,院门的上面还有个檐,开门人可以免于雨淋。整个院子里就那么两个建筑,一住屋一茅房。由于周围房屋高大,故这里很不通风,气温稍微高一点便闷热,是一所比较简陋的民居。

王安石现在是真正的闲人一个,但心要想真正闲下来实在不容易,他每天依然坚持读书,否则往年那些俗事便会下意识出现在脑海里,内心便会产生无名的烦恼。王安石大病初愈,再温习《维摩诘经》,又有新的体会。其实是完全想开了,人生的最终去处都是无何有之乡,无非是埋入黄土成为腐肉白骨而已。至于灵魂究竟去了哪里,谁人知晓?一切都是虚空不实的。王安石常常这样想。

有时,王安石一个人拄着藤藜的手杖,缓步走向半山园,欣赏半山寺内外开放的百花,依旧是姹紫嫣红开遍,春风微微轻拂,大的花朵便轻轻摇摆,仿佛美人般婀娜多姿,那种自然的神韵真令人心醉。有时再拄着手杖往附近的半山亭去看看。半山亭就是当年的谢公墩,是个大土包。王安石在上面建造了一个非常简单的亭子,起名就叫“半山亭”,原来就有三棵大杨树。在亭子上休息一会儿,春风轻拂,王安石口吟一首五绝道:“五柳柴桑宅,三杨白下亭。往来无一事,长得见青青。”①[①《五柳》,卷四○。

]说自己的半山园就和当年陶渊明的五柳宅一样,白下亭便是半山亭。自己往来一点事都没有,只是想经常欣赏这大自然的绿色。

金陵三月,天气很热。有一次,午睡醒后,王安石骑驴出门,信驴由缰,随便在一条路上溜达,烈日当空。忽然,看到一个熟人,是前来看望他的江东提刑官李茂直。

李茂直看到王安石,急忙翻身甩镫下马,王安石一骗腿便下了小毛驴,也不用甩镫。王安石随身带着个小马扎,拿下来一支就坐下,李茂直随从带的是折叠椅,当时叫作胡床。二人坐下就聊起来。

太阳偏西了,李茂直命下人把伞盖张开,伞盖支撑在李茂直一面,射过来的阳光正好照在王安石身上。李茂直让下人把伞挪到王安石那边去。王安石说:“不用了,如果后世做牛,在太阳下面还得耕地呢!”李茂直也笑了,道:“国公真是豁达幽默。”因为家里不宽裕,王安石也没有请李茂直到自己家里去。

搬到新租赁的小院之后,隔壁邻居姓张,和王安石相处得很融洽。王安石经常去串门。有时王安石拄着拐棍就溜达去了,到门口就喊:“张公!”老张头出来热情答应:“来了!相公。”他知道王安石曾经是宰相,所以称之为“相公”。开头几回还没有注意,二人谈话,王安石说:“张公。”对方回答:“相公。”王安石哈哈大笑道:“我当了许多年宰相,跟你就差一个字啊!”老张头也笑了。

自从来到小院后,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王安石的心情总是开朗不起来,他有些想念自己的好下级、也是在变法中始终如一和自己站在一起的战友吕嘉问。

吕嘉问因为支持王安石,曾经将从祖吕公弼想要批评王安石的草稿偷出来交给王安石,使王安石有所准备。所以当时遭到保守派的猛烈攻击,称之为“吕氏家贼”,当反对派们无法扳倒王安石的时候,便拼命攻击、丑化王安石提拔的人。其中遭受攻击最甚的莫过于李定和吕嘉问。李定风波前文提到过,吕嘉问则是在王安石推行市易法过程中遭遇到最猛烈的攻击。

那是熙宁五年(107)秋天的时候,推行新法到最关键之时。由于变法前巨商垄断市场和物价,囤积居奇,使百姓深受其害。先是有位叫魏继宗的人上疏请求朝廷把物价统一管理起来,把市场统一管理起来,并引用古语明确说:“富能夺,贫能与,乃可以为天下。”并提出具体的解决方案。王安石采纳他的意见,并进行全面的策划,出台了市易务,首先在京师汴梁实行。

这项措施的出台,首先是由政府管控市场和物价,避免少数富商大贾操控市场,使经济秩序正常发展,二是朝廷可以有相当数量的收益。当时王安石提拔吕嘉问具体负责这项工作。由于京师地面皇亲国戚多,故吕嘉问开展工作非常困难,多数人相互攀比,都不想交纳税款。后来又推行免行钱,就是所有商户都交纳一定比例的钱,作为皇宫内苑以及官府物资供应的费用,改变直接供应商品的做法。神宗向皇后的父亲向经就不想交纳这部分费用,先向吕嘉问提出,吕嘉问说我没有权力给任何人减免。于是向经又向王安石提出要求,王安石没有答应,劝他带头支持新法,支持皇帝。王安石没给他面子,故向经非常生气。

还有曹太皇太后的亲戚也曾经想不交纳这种费用,吕嘉问也没有答应。皇亲国戚们知道当时要扳倒王安石是不可能的,便把一肚子气都撒到吕嘉问身上。因此由皇亲国戚为主,有许多保守派官吏参与,对吕嘉问进行了一次较大规模的进攻。神宗把许多弹劾吕嘉问的奏疏拿给王安石看,并说吕嘉问骚扰市民,遭到众人怨恨。是王安石坚定地支持和保护了吕嘉问,才使吕嘉问没有被赶出官场。

市易法由京师推广到各大城市,市场秩序很快便好起来,而吕嘉问始终是保守派攻击的主要目标。王安石辞相回到金陵,原先追随他的许多下级有的疏远他,有的干脆没有来往,有的有怨言,如吕惠卿等。但始终如一尊敬爱戴他的下级后生也有几个人,最亲近的便是叶致远和吕嘉问。

王安石辞相回到江宁后,神宗为了照顾王安石的生活,任命吕嘉问为江宁知府。一年多时间后,调任润州知州。

吕嘉问字望之,因此王安石在诗题上都是写作吕望之,因为古代人称呼字是一种尊重。一般情况下,老师和父辈才直呼其名,其他人相互之间都称字。吕嘉问到江宁出任知府期间,虽然几次来看望王安石,但因为吕嘉问工作很忙,二人也没有深谈。有时王安石也招吕嘉问到自己家来。《招吕望之使君》诗说:“潮沟直上两牛鸣,十亩漪涟一草亭。委质山林如许国,寄怀鱼鸟欲忘形。纷纷易变浮云白,落落谁钟老柏青。尚有使君同好恶,想随秋水肯扬舲。”①[①卷二七。

]这对非常对心的上下级好朋友轻松自在地在一起谈天的情景如在眼前。

当吕嘉问被调离江宁,即将去润州赴任的时候,王安石专门邀请吕嘉问到半山园做客,二人进行了极广泛的交流,从朝廷新法到社会各个层面以及人生意义等都畅所欲言。

先是王安石用《要望之过我庐》一诗记录了邀请吕嘉问来家做客的情形。“念子且行矣,要子过我庐。汲我山下泉,煮我园中蔬。知子有仁心,不忍钓我鱼。我池在人境,不与獭居。亦复无虫蛆,出没争腐余。食罢往游观,藻与浦。清波映白日,摆尾扬其须。岂鱼有此乐,而我与子无。击壤谣圣时,自得以为娱。”①[①②卷二。

]因为你要走了,所以我请你到我的家里来。后面写了吕嘉问来后的生活情境,二人共同到山下汲取泉水,共同蒸煮园中的蔬菜,饭后共同出去溜达,信步而行,悠然自得,简直就像尧舜时的百姓一样,击壤而歌。

回到家中,二人就住在客房。但月色皎洁,风清月明,二人睡意全无,王安石道:“既然睡不着,干脆起来到外面走走。”吕嘉问当然同意。

出半山园的门向东走,不远的地方便是一个水塘,王安石和当地人称之为“八功德水”。所谓的“八功德水”本是佛教净土宗里的内容,说极乐世界中有七宝池,七宝池中的池水便是八功德水,这种水有八种特点,即温凉、洁净、甘美、轻软、润泽、安和、除饥渴、长养诸根,能够增长善根,消除恶业。二人谈论一会儿极乐世界以及八功德水的话题。深夜静悄悄,王安石随口吟诵道:“念方与子违,怳夜不眠。起视明星高,整驾出东阡。聊为山水游,以写我心悁。知子不糟,相与酌云泉。”②吕嘉问听了,非常敬佩,道:“人说国公才思敏捷,出口成章,今天是真正领教了。即事成咏,切事切时切地,好诗。”王安石道:“诗题就叫‘与望之至八功德水’吧!”

二人边谈边顺路向前走,便上了东岭。二人依旧是边走边聊,话题也散漫随意。等回到半山园的时候,已经过了子夜。王安石又写作《与吕望之上东岭》一诗道:

靖节爱吾庐,猗玗乐吾耳。适野无市喧,吾今亦如此。纷纷旧可厌,俗子今扫轨。使君气相求,眷顾未云已。追随上东岭,俯仰多可喜。何以况清明,朝阳丽秋水。微云会消散,岂久污尘滓。所怀在分襟,藉草泪如洗。

(卷二)

最后两句说,一想到我们即将分别,我便很伤心,如草上的露水一样,好像被泪水洗过。

吕嘉问离开半山园回衙门的时候,王安石送出去很远,一直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吟诗《送吕望之》道:“池散田田碧,台敷灼灼红。年华岂有尽,心赏亦无穷。”①[①卷四○。

]吕嘉问也是一步三回头,二人依依惜别。

听说吕嘉问已经离开江宁,王安石依旧非常留恋,写诗《闻望之解舟》:“子来我乐只,子去悲如何。谓言且少留,大舸已凌波。暗黮虽莫测,皇明迈羲娥。修门归有时,京水非汨罗。”②[②卷二。

]你来我便快乐高兴,你离去我很悲伤,可又有什么办法?两句话便写出二人的深情厚谊。

王安石在回忆中睡去,他盼望吕嘉问或者叶致远能够再来。他感到很孤独和寂寞。次日醒来,两名好学生、好下级没有来,却听到了惊天的噩耗。(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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