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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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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华男是怎样负伤的呢?

张华男回到部队以后,指挥所属部队胜利完成了突围之后,他的枪伤又复发了,遂又借到保卫局工作,继续在红军干部中抓托派、搞AB团,打所谓的毛派死硬分子。一些从国外回来的知识分子,或者那些家庭出身不好、从敌人营垒中反叛过来的干部,一听到张华男三个字就不寒而栗,大有谈虎色变之势。红军渡过湘江,突破敌人第四道封锁、西入贵州以后,号称十万的红军已经损伤过半,指挥员,尤其是中下级指挥员伤亡更为惨重。为了加强第一线的作战力量,很多上级机关的参谋、干事相继来到了基层单位。张华男是富有作战经验的军事干部,因此未等枪伤痊愈,就又调回原来的部队任副参谋长,没想到刚一上战场,他的臀部就被敌人的炮弹皮炸伤了。

吃过晚饭以后,张华男趴在担架上,在霍大姐的看护下抬进了红军医院的驻地。姚秀芝和大夫早已守在急救室里,检查完伤口,立即手术。姚秀芝心情复杂地撩开棉被,一看张华男臀部那血肉模糊的伤口,心里吓得咯噔了一下,不禁暗自说:“一定疼坏了!”但是,当她侧目窥视张华男的表情时,除去额头上布满了汗珠以外,均无异常现象。霍大姐理解姚秀芝此时的矛盾心情,她小声温情地说:

“秀芝!你去准备点吃的吧,打下手的事,由我来帮着做。”

姚秀芝离去之后,霍大姐拿起剪刀,把臀部的裤子剪了一个圆圈,由于淤血粘得太紧,揭不下来。大夫端来了盐水,要霍大姐慢慢地浸透。这时,张华男伸过手来,猛地一撕,连污水带烂肉一齐掉了下来,吓得大夫、霍大姐目瞪口呆,惊得刚刚走回急救室的姚秀芝,差一点把手中端的那碗大米粥洒在地上。张华男向姚秀芝投去一瞥,也只有姚秀芝理解这一瞥的复杂内容。张华男蓦地把脸藏在枕头上,久久没有动一下,待心情平静以后,他又抬起头,若无其事地说:

“秀芝!把饭碗放到床头上吧,我要一边吃饭,一边接受大夫的治疗。”

“不行!”大夫急忙反对,“我们没有麻醉药品,做手术是会很疼的。”

张华男突然大声笑了起来,他望着惊诧不已的大夫,满不在乎地说:

“大夫!你就放心大胆地动手术吧。虽然,我不是关云长,可我的骨头,也绝不比他软!”

大夫拗不过张华男,只好拿起了手术刀。

姚秀芝把饭碗放到张华男的床边以后,那惊恐的目光就集中到了手术刀上。她的心太软了,每当手术刀从臀部割下一块腐烂变色的肉,她的心就像挨了一刀那样难受。但是,当她的目光再移向床头,看见张华男翘着脑袋,很是香甜地吃大米粥的样子,她的心里油然生出一种敬佩之情——再仔细品味,这敬佩之情还含有其他的内容——似乎找到了张华男心狠的原因了。手术终于结束了,霍大姐用盐水洗净伤口以后,姚秀芝不知是出于何种感情的支配,主动地为伤口敷上了加倍的白药,精心地拿着雪白的绷带,轻轻地包扎好伤口。

自从张华男住进医院之后,这支长征中特殊的队伍,在长途跋涉中少了欢笑,就是在中途休息的时候,再也听不到琴声了,活像是一支打了败仗的队伍,抬着伤病员到处跑,到处藏。而且,又增加了无休止的争吵。最为有意思的,争吵的对立面只有一个张华男。

首先,是霍大姐和张华男争吵。

霍大姐是一位既有政治远见、又有军事常识的女同志,再加上她的丈夫是红军的高级指挥员——被中央的当权者指责为顽固的毛派分子,自然知道中央有关军事路线的分歧。不久以前,她收到了丈夫的来信,获悉军委在湖南召开了军事紧急会议,毛泽东提出了取消与红二、红六军团会合的路线,改道西入贵州的进军方针,并得到了多数同志的拥护,中央领导于慌乱之中,也被迫接受了毛泽东的意见。结果,红军跳出了重围,把蒋介石在湖南西部早已部署好的四十万大军,一夜之间就抛在了身后,红军犹如下山的猛虎,打得贵州军阀的部队溃不成军,狼狈逃窜,从而鼓舞了红军的作战士气,使得越来越多的指挥员,开始怀疑中央的军事路线了。当然,也更加坚定了霍大姐反对现任中央领导的决心。为此,她无论是在行军途中,还是在宿营地上,都直言讲出自己的见解,批驳张华男的一些议论。

由于历史的原因,张华男在苏联学习的时候,就得到了现任中央主要领导人的赏识,回国之后,被委以重任。他走出监狱,一进入中央苏区,就参加了夺毛泽东军权的斗争。他从思想意识,到政治倾向,都被称之为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怎么能接受得了霍大姐的指责呢!在一次宿营的时候,他与霍大姐的争论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张华男同志!中央苏区是怎样搞起来的,工农红军是如何发展起来的,你知道吗?”

“当时,我在上海,不在苏区。但我知道这样的事实:一切都是党的功劳。”

“请问我们的军事家,丢掉中央苏区,牺牲这样多的红军战士,又是谁的功劳呢?”

“你这种思想太危险了!我们被迫撤出中央苏区,是敌我力量对比悬殊的结果。”

“不对!前四次反围剿,我们为什么取得了胜利?”

“这……”

“这是因为敌人的兵力太弱,我们红军的力量强大的结果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嘛,是很清楚的!我在寻求红军失败的原因,我在思索你,还有你的同学为什么要反对毛主席。”

“你这是在明目张胆地反对中央,你要对自己的言行负责任!”

“这责任是要有人来负的,但不是我。请问:这成千上万的英雄儿女白白地送掉了性命,这责任由谁来负?中央苏区丢掉了,中国革命就要被断送了,这责任又由谁来负?一个共产党员,忘了党的生命,不关心革命的命运,只想罗织罪名,迫害同志,打击持不同意见的人,难道不是太卑鄙了吗?”

“你!你……”

张华男气得浑身颤抖,他如果还在保卫局工作,一定会命令部属,当即将霍大姐逮捕入狱,甚至处以极刑!但他现在是伤员,躺在红军医院的担架上,还要接受霍大姐他们的治疗,他真悔恨自己负伤,失去了英雄用武之地!他望着霍大姐愤愤离去的背影,暗自决定一旦伤好归队,立即将霍大姐的反动言行汇报给保卫局,反映给中央领导,在严厉审查霍大姐的同时,要坚决撸掉她丈夫的兵权——这样不忠于中央的人掌握兵权太危险了!为了搜集更多的“炮弹”——他又叫来了亲信——警卫员老马。

张华男和老马的谈话,不仅没有获得所需要的“炮弹”,而且他还清楚地感到这位坚定的肃反战士变了,无论他怎样说、如何问,这位老马都蹙着眉头答说:“不知道!”他气得真想大声训斥老马一顿。最后,他终于使用激将法,让老马把话全都讲了出来:

“你了解这位霍大姐的历史吗?她是地主的女儿。”

“是地主的女儿又怎么了?我只知道这样的事,她领着我们这些泥脚杆子打倒了她的土豪老子。”

“那只是形式,本质是她不懂得马克思主义,反对党中央的方针、路线。”

“那按你这么说,我老马也快成了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了?”

“照你这么一说,你也同意她的观点了?”

“原来不同意,现在同意了。”

“你……太危险了!老马同志,可不要丧失革命者的坚定立场哟!”

“首长!你的立场够坚定的了吧?为什么还要和托派妻子保持关系呢?”

“这……是个复杂的问题!你没有结婚,是不可能理解这些的。”

“可我有一点是理解了,我怎么看姚秀芝老师,也不像是一个托派!”

“你……中毒太深了!”

“我看是你信了那些揭发材料!姚老师受冤屈不用说了,你的心里也那么好受吗?”

张华男的心里的确是不好受的。原因并不是把姚秀芝错打成了托派,而是老马这位最忠诚、最得力的帮手,也和他分道扬镳了。他躺在名曰病床、实是担架的上面,一夜都没有睡好。他出于职业的原因,先是分析了老马变化的原因,进而又回忆了红军医院的医务人员、伤病员对姚秀芝和霍大姐的态度,觉得问题是相当的严重了,这所随军征战的红军医院里,存在着一个反对现任中央的反革命小集团!为了党的利益,必须尽快地把这一情报转给保卫局,派人来医院查个水落石出。

张华男谈论政治,从事肃反,战场上厮杀,乃至于负伤做手术,他都是以强者的面孔出现的。但是,在情感方面,尤其是和姚秀芝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却变成了一个弱者。他这种性格上的双重性,也有与众不同的地方,他能使用各种高明的手段,变弱者为强者,由防守转为进攻,迫使性格倔强的姚秀芝就范,违愿地向他投降。但是,当张华男躺在担架上时,他又成了一个卑劣的情感方面的弱者。他希望自己所追求的人儿来到身边,说上几句慰藉的情话,那真是再幸福也没有的事了!可是,姚秀芝就像是一只受了伤的小鹿,再也不愿见到伤害过她的恶狼,更不用说自愿送到狼的身边了。所以,在这漫无目的的行军路上,张华男情感深处的痛苦,远远地超过了臀部的伤痛。

人间总是少不了爱管男女情事的好心人。霍大姐从本意上讲,很不喜欢张华男,对姚秀芝委身于张华男也是很不理解的。可是,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听说过这样一句话:人世间的夫妻凑合的多,国王皇帝也不例外。后来,她自己结婚了,认为这句俗话是千真万确的真理。同时,她在形形色色的凑合夫妻中,还发现存在着一种政治夫妻,那就是男女结合不是以情感为基础,而是为了某一种政治目的,或被当做一种政治手段。起初,她感到不可思议,后来,可能是见多了的缘故,也就慢慢地习惯了。她认为姚秀芝和张华男的结合,就是这种典型的政治夫妻。她受着东方传统道德的束缚,觉得无论是哪一种夫妻,既然结合了,就应当凑合到底。如果发生了裂痕,世人都有责任做弥合的工作。所以,她一方面赞成姚秀芝在政治上反对张华男,另一方面她又不赞成姚秀芝在感情上和张华男对立。再者,她还坚信这样一句俗话:夫妻吵架不用劝,疙疙瘩瘩过百年。只要利用工作之便,为他们这对出现裂痕的政治夫妻,创造经常相见的机会,他们就一定会凑合到老的。霍大姐主意已定,就巧妙地做起了这种好心人。

一天傍晚,红军在一座苗寨里宿营。姚秀芝奉命为张华男换药,周围没有一个人,连负责警卫的老马也不在了,她感到有些惊疑,心虽忐忑不安,只想快些换好药,早一点离开这难堪的境地。张华男在情感方面也很精灵,十分理解霍大姐这番苦心,他侧身倒在担架上,默默地享受着换药时刻的幸福,姚秀芝就要离去了,他几乎是用哀求的口吻叫住了所谓的妻子,可能是激动的缘故吧,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了:

“秀芝!你能陪我坐一会儿吗?”

“你认为有这种必要吗?”姚秀芝望着张华男那涨红的脸,冷冰冰地反问。

“有!有……”张华男格外热情地说,“比方说吧,你有没有心事和我说说啊?”

“像我这样的人,心事嘛,还能没有?可说出来又有什么用呢?”

“有啊!有啊!”张华男更加热情了,“不要把话放在心里,说出来,我设法帮你解决。”

姚秀芝没有被这过分的热情所感染,相反,她那严峻的表情越发地难看了,待到她那一对动情的大眼睛,喷吐着愤怒的光束的时候,她蓦地举起了右手,摘下那顶没有闪闪红星的军帽,双手捧到张华男的面前,怒不可遏地:

“我要你把收回的红星还给我,办得到吧?你是能办得到的!”

张华男看着眼前这顶没有红星的军帽,听着这发自内心、却又愤怒到了极点的话语,他胆怯了,他心慌了,他没有勇气仰望一下姚秀芝的怒颜。他慢慢地收回了惶恐不安的目光,真想把脸藏在被子里。然而,无论是哪一种情感上的弱者,在情人的面前都是不怕丢面子的,甚至还想利用这副可怜相打动对方的心。对此,张华男是精通的,很快就从窘态中解脱出来,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讨好地说:

“你是知道的,这件事情很复杂,又不在我的权限范围之内。”

“那好吧,再见!”

“别走!别走……”张华男一把抓住了姚秀芝的手,望着那双怒火四射的大眼睛,当即改变了话题:“我们谈谈彤儿好吗?”

姚秀芝是何等地想念彤儿啊!如果彤儿跟在身边,她精神上的压力和痛苦,自然会减少一半。但是,她实在不愿和张华男谈这件事情,因为怕再获知彤儿想念她的消息,越发地加重精神上的压力和痛苦,所以有好几次话到了嘴边,她又强迫自己咽了回去。今天,她再也控制不住母亲思念孩子的感情了,几乎是啜泣着询问彤儿的详细消息。

张华男不知道姚秀芝见过彤儿,像是讲新鲜事那样,娓娓动情地述说着彤儿的情况,目的是继续向姚秀芝施放感情的钓饵,想要通过他关心彤儿的成长,融化姚秀芝对他那颗冷冰冰的心。另外,他虽然没有真的做过父亲,他却懂得孩子是维系一切凑合夫妻的绳索,所以他又绘声绘色地讲起彤儿思念母亲的情节,说到激动的时候,他淌下了滚滚的热泪。

姚秀芝很快就进入了思念彤儿的角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啜泣着。然而,她很快又从这种情感中解脱出来,渐渐地又想到了制造母女分离的原因。因此张华男讲得越动感情,姚秀芝的内心越是愤懑。最后,她打断了他的讲述,严厉地质问:

“你为什么不让彤儿来看看我?哪怕我们母女待上一天也好!”

“这……怕影响不好!”张华男的兴头猝然消失了,结结巴巴地说,“你想想看,彤儿年纪小,还不懂得政治方面的事,最好嘛,在她那幼小的心灵中不要留下创伤。”

母亲是伟大的,因为她的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姚秀芝为了彤儿能健康成长,连张华男如此绝情之举都原谅了。她沉默不语,极力想平息思念彤儿的情潮,但她的一切努力都失败了。彤儿的形象,尤其是当年在红军剧团中的情景,就像是过电影似的,急速在脑海中闪过。当她想到彤儿和红军剧团的歌手苦妹子玩耍的时候,又关切地问:

“突围转移以来,已经快两个月了,彤儿和谁生活在一起?”

“和我!”张华男一听这个话题,立刻又来了热情,“除了你这个做母亲的以外,关心彤儿的人就剩下我这个做爸爸的了。”他很会说话,有意地强调了“母亲”和“爸爸”这两个词。

姚秀芝对此却不放心,她认为张华男不是忙于“肃反”,就是奔波于硝烟滚滚的战场上,不会陪着彤儿的。就说孩子的衣服吧,破了谁给补?脏了谁给洗?因此她又问:

“苦妹子呢?”

“和你一样,一边接受保卫局的审查,一边随着部队长征。”

姚秀芝听后惊呆了,她真不知道这个童养媳出身的妹子,为什么也要遭到保卫局的审查?她几乎是暴怒地问:

“你们凭什么要审查她?”

“简单地说:一切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

“对!她不仅不和你划清界限,而且逢人便说,你不是托派分子。”

姚秀芝的肺都快气炸了!她暗自愤慨地说:“苦妹子是因为没有和我划清界限,也作为一名囚徒参加了长征;可是,你张华男就和我划清界限了吗?你对我所做的一切又说明了什么呢?只有两个字可以说明:‘卑鄙!’”姚秀芝认为,和这样卑鄙的人,再没有什么可谈的了,多停留一分钟,都是对自己人格的一种侮辱,她愤愤地骂了一声“卑鄙!”转身离去了。

夜深了,只有天上的寒星还在眨着羞怯的眼睛。姚秀芝躺在一张苗家的竹床上,两眼痴呆呆地望着广漠的夜空,心里苦苦地叫着:“苦妹子!苦妹子……”

苦妹子生在山乡中的一个穷人家里,从小在苦水里泡大。十岁那年,父母双双饿死了,她只身来到一家姓李的财主家中当童养媳。那年,小女婿只有三岁,连话都说不清楚,但他是李家的独根独苗,娇得就像俗话说的那样,抱着怕摔了,含在嘴里又怕化了,只要这个小爷爷一哭,苦妹子的身上不是挨巴掌,就是挨脚踢。每逢遇到这种情况,她不哭也不叫,把眼泪偷偷地咽到肚里,借家乡的兴国山歌,倾诉自己满腹的怨恨。苦妹子十六岁那年,狠毒的婆婆死了,小女婿也进私塾念书,用老表的话说:苦妹子出脱成一个大姑娘了。一天晚上,她哄一手带大的小女婿睡着,像往常那样坐在床沿上,一边伴着茶籽油灯做针线活计,一边小声地哼唱家乡的山歌,独自倾诉着做童养媳的辛酸。不知何时,年近半百的公公走进屋来,立在屋子中央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低头做活的苦妹子,呼吸有些紧迫地说:

“苦妹子,不要再做针线活计了。”

苦妹子惊得收住了歌声,猛地抬起头,看见公爹站在屋当中,用一种奇异的目光在盯着她,吓得她慌忙放下手中的活计,低着头胆怯地说:

“不做活了,我这就睡。”

“先不忙睡,快去炒两个菜,我想喝两盅。”

苦妹子不敢怠慢,走到厨房生着火,十分麻利地炒了一盘鸡蛋和一盘苦瓜炒辣椒。她端着这两盘菜走进公爹的屋中,放在冲门桌上,小声地说:

“爹!菜炒好了,放在桌上,我睡去了。”

“莫急!莫急!”这个老色鬼一把抓住了苦妹子的前衣襟,并触到了那极为敏感的隆起的部位。这动作来得太突然了,吓得苦妹子筛糠似的哆嗦起来。这个老色鬼得意地笑过之后,挑逗地说:“俗话说得好,一人不喝酒,二人不耍钱,来,陪我喝两盅。”

“不!不……我,不会喝酒……”

“不会喝就学嘛!”老色鬼松开苦妹子的衣襟,转身闩死了屋门,他望着吓瘫在地上的苦妹子,进而威胁地说:“陪着我喝完两盅热酒,我就放你回自己房里去睡觉;不然的话,我就说你跑到我的屋里勾引公爹,当着全村的人把你活活地打死!”

苦妹子已经到了情窦初开的年龄,她完全明白公爹的罪恶目的,可她受着封建礼俗的束缚,更害怕自己落个勾引公爹的**坏名。为了能快些逃出这间屋子,她被迫答应了陪着公爹喝酒。由于不会喝,几杯酒下肚,顿感两眼冒着金花,两腿也不听自己的使唤了,刚一迈步,便摇摇晃晃倒在了地上,她一边说着“我要回屋睡觉!”一边扶着床腿又站了起来。突然,桌上的灯光熄灭了,黑暗中伸来两只罪恶的双手,强行把她按倒在床上……

从此以后,苦妹子便一天天地消瘦下来,吃什么吐什么,她暗自说:“死了更好!”可是,她万万不曾想到是怀孕了。一天,村南的山沟里响起了枪声,老色鬼慌慌张张地跑进家来,翻箱倒柜,打点细软,一手拎着宝贝儿子,一手提着箱子,恶狠狠地说:

“苦妹子!快跟我跑吧。”

“不!我哪儿也不去。”苦妹子倔强地说。

“不行!”老色鬼恫吓地说,“一会儿红匪就进村了,咱们家房屋会被他们烧掉,你也会被大卸八块的!”

苦妹子自小就听说过土匪草菅人命、糟蹋良家妇女的事,听后吓得心里揪成一个团。最近,她又经常听老色鬼说红匪杀人放火的事,所以,她听着山里这紧一阵、慢一阵的枪声,心里真是害怕极了!由于神经过于紧张,刚一迈步,肚子疼痛难忍,竟昏倒在地上。她醒来之后,老色鬼带着儿子早已逃去,满街响着锣声、喊声。她忍疼抬起头,仔细听辨,原来是几个女人在喊:“老表们!快出来吧,我们是工农红军,是为穷苦的老百姓谋解放的!……”苦妹子听后感到有些惊诧,暗自说:“这红匪怎么是女人?”当她再一听说,红军“是为穷苦的老百姓谋解放的”,她又暗自说:“我不也是穷人吗?”但是,当她想到自己是地主家的童养媳的时候,又害怕起来:“我怎么对他们说呢?要是真的把我当成地主的小老婆,那可又怎么办呢?”这时,大街上又传来男人的骂声:“这些黑了心的地主老财,把全村的老表都骗走了,抓住他们绝不手软!”苦妹子听后吓呆了,各种恐怖的情景一齐扑进她的心头。突然,她那咚咚跳动的心房平静下来,她暗自说:“宁可一死,也不让红匪再糟蹋我的身子!”

大街上的喊声越来越近,苦妹子着急地想着寻死的办法,她蓦地抬起头,看见了立在屋门后边的水缸。她忍着腹内的剧痛,扶着墙站起身,趔趄着走到水缸旁边,迅速揭开缸盖,刚要一头向缸中扎去,看见只剩半缸水了,瞬间,求生的念头油然而生。她吃力地爬上灶台,跳进水缸,然后伸手将水缸盖好,自己便屈身蹲在水缸里。

真是无巧不成书。姚秀芝带着几个女战士进屋来,正要生火做饭,发现灶台旁边的水缸在微微地摇晃,其中一个女战士指着水缸,十分胆怯地说:

“姚老师!不好了,水缸在闹鬼。”

姚秀芝仔细地端详着水缸,发现摇晃得越来越厉害了,便笑着说:

“我看,不是水缸在闹鬼,准是里边藏着人。”

“不!不……是水缸在闹鬼。”另一个女战士也害怕了。

“哪有什么鬼哟!都不要怕,看我给你们把鬼变成一个活人。”

姚秀芝走到水缸旁边,欲要揭去缸盖,只听咣当一声,水缸倒在了地上,缸盖满地乱滚,苦妹子的头露出了缸口,缸中的水变成了殷红的血色,倾缸而出,淌满了一地。姚秀芝俯身抱出了苦妹子,她一看那微微隆起的腹部,再一看淌满一地的血水,急忙命令。

“快把她抱到床上,她小产了!”

在姚秀芝精心护理下,苦妹子很快恢复了健康。在这段难忘的共同生活中,二人结下了很深的情谊。姚秀芝同情苦妹子的身世和遭遇,喜爱她有一副天生的歌喉,以及那即兴编词演唱的天赋;苦妹子感谢姚秀芝的救命之恩,把她当成再生的母亲。一天晚上,姚秀芝做完群众工作返回住处,打开琴匣,十分陶醉地演奏起小提琴。躺在床上的苦妹子被这琴声迷住了,她倾听着,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好像这音乐是把神奇的钥匙,打开了禁锢灵魂的枷锁,她随着这悠扬的音乐,飘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当这美妙的琴声奏出兴国山歌的时候,苦妹子竟然不由自主地随着琴声,唱出了自己的苦难经历。开始,她躺着小声哼唱;继而,便坐起来放声倾诉;最后,她跳下床,站在地上哽噎不止地演唱起来。不知是什么时候,红军剧团的女同志们陆续来到了院中,含着热泪倾听这动人肺腑的琴声和歌声。演唱结束了,院中响起了一片掌声。姚秀芝满面泪花,紧紧地抱住苦妹子,异常激动地说:

“你唱得真好!明天就参加我们的演出吧?”

翌日上午,苦妹子的演出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其中,那首即兴演唱的《十送郎歌》,打动了很多年轻人的心,当场就有十多名小老表报名参加红军。不久,苦妹子也当上了一名红军宣传队员。毫不夸张地说,哪儿有了苦妹子的“哎呀来……”的歌声,哪儿就有小老表参加红军。一个月以后,红军战士便给苦妹子送了一个亲昵的外号“哎呀来”。

……

夜,万籁俱寂,只有伤病员发出的呻吟声。姚秀芝躺在竹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她想到了心爱的丈夫李奇伟的悲惨下场,也想到了自己蒙受的不白之冤,如果再推而广之到苦妹子,将有多少人牺牲宝贵的生命啊!她突然想起了一句古诗。“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一切剥削阶级的代表人物,为了争权夺利,相煎太急是正常的,也是为历史所证明了的!可是,自称是马克思主义的忠实信徒、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们,为什么也要学着剥削阶级的样子,相煎自己的战友和同志呢?这从马克思主义的教科书上找不到答案,也与她终生憧憬的革命理想相悖逆,因而,她再次陷入了十分痛楚的思索中……

雄鸡高唱了,姚秀芝仍然寻找不到答案。她只是暗暗地祝愿:报晓的雄鸡叫了,驱散迷雾的晨风快刮起来吧!只要有灯塔导航,奇伟同志会得到昭雪,我的不白之冤会得到平反,彤儿、苦妹子……都会重新聚拢在一起,为着祖国的复兴、民族的崛起放声歌唱!

6

报晓的雄鸡终于唱来了黎明,红军强渡乌江之后,一举攻克了重镇遵义。

红军医院进驻遵义,是在第二天清晨。霍大姐、姚秀芝等人护理着伤病员,以胜利者的姿态,走在繁华的大街上,激动的心情是难以形容的。多少年后,一位历史的见证人曾做了如下的记述:

经过战斗洗礼的遵义城,沐浴在朝霞里。我们看到,楼房鳞次栉比,街道宽阔,店铺很多,有的已经卸下门板开始营业,鲜红的橘子、松软的蛋糕、装潢华丽的云烟和装潢古朴的茅台……真是琳琅满目,这一应日用百货也都呈现着城市独有的景象。这种强烈的感觉,也许是因为我们最近一个时期,一直在十万大山里钻,一进城,颇有耳目一新之感。看久了茅屋、野店、小径和山路,再看到贵州第二名城,干部战士都颇为惬意。

红军医院刚刚在一所学校里安好家,上级就来了命令:原地待命,要想方设法、尽快地恢复和增强指战员的体力。对此,姚秀芝可没有像老马那样高兴得逢人便说:“老子的铁脚板可算捞到休息了,空空的肚子,也可以增添点油水了。”姚秀芝清楚地知道,遵义是贵州省的第二座大城市,北通重庆,南接贵阳,是兵家必争的要地。如果不是有着重要的原因,在此集结重兵是兵家的大忌!当然,她还十分明白,遵义并非红军突围远征的“家”。对此,霍大姐却有着另外的想法:红军敢于在此休兵,说明被动的军事局面暂时得到了扭转。造成这种主动局面的原因,她相信丈夫说的消息:中央被迫接受了毛泽东同志强渡乌江、攻占遵义的战略方针。当然,她们二人的心中都有着一种预感——或者是一种难以出口的欲念,可能会有重大的事件发生。

吃过早饭以后,姚秀芝在老马的“陪同”下上街采购药品。她看着喜气洋洋的红军战士奔走在街头,抢购着吃食和一些生活必需品,心里有着一种说不出的高兴。她暗自激动地说:“多像在苏区的时候啊,红军战士打了胜仗,一回到瑞金就争着抢吃抢喝,不分你我……”但是,当她看到战士们穿的衣服竟有七八种颜色和式样,有的同志甚至把未经剪裁的棉布缠在身上,像原始人那样,也有的人披着用细麻绳串在一块的光板狗皮、羊皮,护着连衬衣也没有的前胸后背,抗御着黔北高原上穿胸透背的朔风,异常干冷的天气,她的心里又产生了一种隐隐作痛的情感!她知道这支英雄的队伍,经过跋山涉水,连续作战,脱离了“家”,得不到供给,吃尽了人间的苦。为此,她感到自己的灵魂负荷更重了。

老马可没有姚秀芝这么多的联想和感慨,在他看来一切都是正常的。战斗减员,天冷无衣,饥饿没粮都没关系,更不值得大惊小怪,一切都会慢慢地好起来的。他看着货摊上摆的那鲜红的橘子,嘴里就自然而然地生出了口水;他看着挂在半空中的皮衣和棉袄,身上就冷得打寒战,暗自不平地说:“等革命成功了,老子也要买它一件穿。”所需的药品买齐了,回医院驻地的路上经过一条繁华的街道,面馆和酒店一家接着一家,各家堂倌像是唱歌般的叫喊,都具有极大的诱惑力。老马听到“请喝茅台酒,醇香扑鼻,驱寒益身”的时候,他真想走进酒店,学着武松的样儿,病痛快快地喝它***碗;当他听到“贵州佳肴,川滇名菜,实惠便宜,快来吃啊”的时候,他的食欲大振,真想进去大吃大嚼一顿,但是一摸随身带的那点可怜的钱,就只好惋惜地离去了。在这条街道的尽头,有一家卖羊肉粉的饭馆,铺面不大,赏光的顾客不少,其中也有红军战士在用餐。老马想起羊肉生暖,又是当地的风味小吃,遂产生了吃它一碗的念头。他唯恐上当,先在门外抽着鼻闻了闻味道,待到他的馋涎就要脱口流出的时候,终于下定了决心:

“姚老师,咱们也去吃碗羊肉粉吧?”

姚秀芝何尝不想吃碗香喷喷的羊肉粉啊!可她这位囚徒拿什么来买呢?她难为情地摇了摇头。

老马很快明白了姚秀芝的心思,他掏出为数不多的一点点钱,在手上掂了掂说:

“这是我攒的钱,走,一人来它一碗,我来请客。”

姚秀芝知道老马这些钱,是从所谓的“伙食尾子”分得的。她自己虽然也是入伙者,但连分这点可怜的“伙食尾子”的权利都被剥夺了。她不忍心花费老马的钱,尽管她真想走进小铺去吃羊肉粉——准确地说不是一碗,而是要饱餐一顿,所以她还是摇了摇头说:

“你去吃吧,我先回去了。”

“不行!”老马生气地说,“有福同享,有罪同受,现在我请你吃羊肉粉,将来你再请我吃七大碟子、八大碗的席!”

姚秀芝微笑着点了点头。她吃得是那样的香甜,那样的贪婪,一碗羊肉粉下肚,连筷子都没停一停,嘴也没歇一歇,头也没顾得抬一抬,她真的相信这样一句话了:

“遵义城的羊肉粉,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美味佳肴!”

“来!再分一半。”

姚秀芝闻声抬起头来,她不知道老马是什么时候吃完的,也不知道他何时又买来了一碗,到这时,她才真的明白了“饥不择食”这句话的深刻含意了。说句实话,她� �想再分食老马一半,可她还是违心地笑着说:

“我吃饱了,你自己吃吧。”

“你骗人!再吃一碗也饱不了。”老马端起这碗新买来的羊肉粉,半开玩笑地说,“姚老师!将来你转运了,如果不想请咱老马吃七大碟子、八大碗的席,今天就不分吃这一半羊肉粉!”

姚秀芝知道拗不过老马,笑着点了点头。

当天下午,上级又下达了紧急命令:凡是原红军剧团的成员,会写大标语的指挥员,都要上街书写革命标语,宣讲党的政策。霍大姐找来了姚秀芝,高兴地说:

“这是你的老本行,今天这台戏,就看你领着大家来唱了。”

姚秀芝一听甭提有多激动了,真恨不得马上就行动,把这座古城的大街小巷都刷满革命的标语,让各族人民都能了解党的政策。她首先与霍大姐拟好了如下的标语:

“红军是工农自己的军队!”

“共产党是中国革命的唯一领导者!”

“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打倒卖国的国民党!”

“帝国主义滚出中国去!”

“取消苛捐杂税!”

“欢迎白军弟兄拖枪过来当红军!”

……

老马一看这阵势,顿时情绪高涨起来,他向老百姓借来两个水桶,搅好了满满两桶石灰水,哈腰担在肩上,大着嗓门说:

“霍大姐!姚老师!咱也帮你们,欢迎不欢迎啊?”

“欢迎!欢迎……”

临时组织起来的宣传队,一看老马那憨厚可爱的样子,都禁不住地笑出声来。这笑声惊动了张华男,他拄着拐杖走出屋门,站在台阶上向院子一看,被这一派欢腾的情景弄糊涂了,他严肃地问:

“老马同志!你们这是做什么去啊?”

“上街刷标语去!”霍大姐抢先答说。她再一看张华男那神气活现的样子,火气陡然而起,她有意地补充说:“这是奉上级命令办的,你的伤如果好了,也一定会动员你去做宣传。”

张华男的伤基本上痊愈了,在平坦的大路上行军,已经不需要坐担架了。他明白自己在这所医院中的位置,也懂得霍大姐把他排除在外的原因,所以他又暗自说:“过几天就归队了,第一件事就是向保卫局反映医院的问题!”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看了一眼待命出发的宣传队员。待他看到姚秀芝拿着排笔的高兴样儿,心里又矛盾起来,他希望姚秀芝获得自由;他又不能同意姚秀芝自由行动,这就是“政治家”的双重性!他为了打击一下霍大姐的情绪,违背良心地问:

“老马同志!姚秀芝也是上街写革命标语的吗?”

“是!是……”老马自然知道这问话的下文,心有点慌了,没有底气地说。

“经过保卫局有关首长的批准了吗?”张华男声色俱厉地问。

“没、没有……”老马胆怯地说罢,身子一晃动,石灰水从桶中溢了出来。

“胡闹!你这是严重的失职,立即向保卫局写出书面检查。”张华男虽然刺伤了姚秀芝的心,但从政治上讲,他在打击霍大姐的同时,为自己塑造了大义灭亲的高大形象,这又取得了胜利。所以,他迅速转过身去,拄着拐杖,非常痛苦地走进了屋门。

院中立即像炸了市一样,七嘴八舌地说个没完。有的说:“太不像话了,凭什么不让姚老师去?”有的说:“岂有此理!难道姚老师写出的革命标语,也会变成反动的?”有的说:“这位首长也太霸道了!想耍威风吗?回你指挥的部队,凭什么在医院中发号施令?……”霍大姐吃了个窝脖烧鸡,气得胸房一起一伏的,真想领着大家和张华男争一争、斗一斗,但一想到自己的职责,就又把满腹的火气往下压。她下意识地把视线移向姚秀芝,看见她的眼中饱含着委屈的泪花,又赶忙走到近前,宽慰地说:

“坚强些!要相信群众的眼光是亮的。”

姚秀芝望着那一双双愤然不平的眼睛,她那盈眶的泪水终于淌了出来。她用衣袖管擦去满面的泪水,抽泣着说:

“宣传党的政策重要,霍大姐,你就代我去唱这出戏吧!”

霍大姐微微地点了点头,遂把手一摆,说了声“走!”一马当先走出了校门。

姚秀芝唯恐老马步苦妹子的后尘,无故地遭到审查,她紧紧抓住老马的手,不安地说:

“老马同志,你就留下吧?再说,看护伤病员也需要人啊。”

“我偏不留下!”群众不满的情绪,似乎感染了诚实的老马,他倔强地说,“我光棍汉一条,无牵无挂,不怕谁来审查。”说罢,挑着两桶石灰水大步走去。

顷刻之间,偌大的校园静寂冷清,只有姚秀芝仍然伫立在院中。她思索着,最后,她几乎是诅咒似的自语:

“革命者最大的痛苦是什么呢?不是杀头,也不是坐牢,而是被自己所忠于的组织剥夺了革命的权利,变成了革命的对象!一个革命者,面对敌人的屠刀无所畏惧,因为他可以把刑场变成讲堂,向人民作最后一次讲演;但是,他在自己的组织设的监狱里,那就只剩下受审的权利了!”

“秀芝!我请你来一下。”

姚秀芝被这呼叫惊醒了,张华男那可憎的形象又出现在眼前。但是,她有意向门内一瞥,却又看见了一副忏悔的形象,她觉得这忏悔更可憎,她大声啐了一口唾沫,端起一盆带血污的绷带,快步走出了校门。

在这所学校的后面,有一座郁郁葱葱、遍是绿色的山包,前面即是碧清的水塘,这是附近百姓用水的地方。姚秀芝为了不污染池塘的用水,先把绷带倒在一边,俯身舀上一盆清清的塘水,然后再细心地洗着绷带。近三个月来,她拼命干活的目的,是想把超负荷的工作当做精神麻醉剂,减少灵魂创伤的疼痛。然而实际效果却适得其反,她那受创伤的灵魂就像是倒上了硫酸——越发地疼痛难忍了!今天,她的双手下意识地洗着绷带,灵魂早就飞到了大街上,幻想着自己像是一只飞出樊笼的孤雁,展翅追上北去的雁群,在碧天长空中自由自在地飞翔。

“红军大姐,给个钱儿,我是干人儿。”

悲凉的乞讨声,惊散了姚秀芝那美丽的幻想,她抬起头一看,面前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苗族姑娘,穿着一件破洞很多的筒裙,冻得打着哆嗦,伸出双手向她讨要。姑娘怕姚秀芝没有听懂她的话语,又操着当地的官话,重复地说了一遍:

“红军大姐,给个钱儿,我是干人儿。”

姚秀芝早就知道“干人儿”就是乞丐,所不同的,北方人称乞讨者为叫花子,但乞讨者绝不以叫花子自称。贵州这个地方却不然,双方都称之为“干人儿”。姚秀芝看着面黄肌瘦、衣不蔽体的姑娘,顿时生出了一种怜悯之情,她手中有钱,真会倾囊相赠。可她是一名被剥夺了革命权利,连书写革命标语都不合格的囚徒,囊中空空,只好难为情地说:

“对不起,我没钱。”

“不!不……大家都知道红军有菩萨心肠,肯舍钱给我这干人儿。”

这个苗家姑娘说得太对了,红军就是为穷人谋解放的,自然肯舍钱给干人儿。但是,姚秀芝没有钱,也没有自由。她站起身来,沉吟了一会儿,抱歉地说:

“对不起!我是来洗东西的,身上真的没有带着钱。”

这个苗家姑娘失望地摇了摇头,转身离去了。姚秀芝痴然目送,看见姑娘的肩部露着一块冻得紫红的肉,难过得几乎落下泪来。

翌日上午,遵义召开了空前的万人群众大会,霍大姐带着临时组成的宣传队去参加了,张华男也穿着整齐的红军戎装、拄着拐杖赶去参加,校园中又留下了姚秀芝看护伤病员。令她感到疑惑不解的是,消息灵通的霍大姐行前神秘地说:“秀芝!把心放宽些,把眼光放远些,再阴的天气也会放晴的。”姚秀芝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她在庭院中踱来踱去,焦急地等待着同志们。

时至中午,参加万人大会的同志们都回来了,老马第一个闯进学校的大门,万分激动地说:

“姚老师!我见到毛主席了……”

这消息赛过了旱天的惊雷,给人们带来了莫大的喜讯!自从进入中央苏区以来,那些人逐渐地夺了毛泽东同志的军权,只剩下中华苏维埃主席一职,身为政治局委员,连参加中央决策会议的权利都被剥夺了!他有很长时间没有出席过群众大会,老资格的红军,尤其是被打成毛派分子的中高级干部,都天天翘首期望得到毛主席的消息!今天,他终于在遵义的万人群众大会上露面了,这说明了什么呢?难道还不清楚吗?!姚秀芝可能是太兴奋了,她一边捶打着老马,一边焦急地问:

“快告诉我,毛主席在大会上讲了些什么?一句话都不准贪污!”

今天上午的群众大会,是由遵义市各革命群众团体筹备的,头一天就到城内的大街小巷、郊区的四乡进行广泛宣传,因而到会的群众越来越多。会场设在第三中学的操场上,“赤色工会”的会员早一天就搭好了一座讲台,布置了桌椅板凳。场内站不下了,很多人坐到围墙上,甚至爬到屋顶上。场内场外红旗飘扬,会场情绪十分热烈。大会的主持者是学校的一位教员,他用喇叭大声报告了大会议程后,即请毛主席讲话。毛主席一走上前台,全场热烈鼓掌欢迎。毛主席向大家讲解了共产党与红军的各项政策,说明了共产党愿意联合国内各界人民、各方军队一致抗日。接着,朱总司令介绍了红军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些讲话受到群众的热烈欢呼,会场始终是热气腾腾的。

姚秀芝听后真是激动极了,但又觉得不满足,她迫不及待地问:

“快告诉我,还有哪位中央领导出席了今天的群众大会?他们讲演没有?”

老马并不理解姚秀芝问话的本意,他想了想,摇着头说:

“没有了!就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登台讲了话,明白了吗?”

姚秀芝明白了,又不明白。她知道老马无法解答她的问题,她又寻找霍大姐,奇怪的是她没有回来。姚秀芝有些焦急地问:

“老马同志,我们的霍大姐呢?她怎么没有回来?”

“她呀!”老马做了个鬼脸,“被中央首长叫去了,说是有重要的事情和她谈。”

“她什么时候回来?”

“这……我可说不准。”老马看着急不可耐的姚秀芝,说:“不要急嘛,霍大姐真的被调走了,上级还会再派个人来的。”

霍大姐喜气洋洋地回来了!而且是一手领着彤儿、一手领着苦妹子回来的。彤儿一见姚秀芝,叫了一声“妈妈!”扑到久别的母亲的怀里失声地哭了;苦妹子几乎是同时叫了一声“姚老师!”抱住姚秀芝的肩膀啜泣不已。姚秀芝一手摸着彤儿的头,一手抓住苦妹子的衣襟,竟忘记了说些宽慰彤儿和苦妹子的话,无限的酸楚打心底生出,一串串悲喜的泪珠,滴在了彤儿和苦妹子的身上。过了好一会儿,姚秀芝说:

“都不要哭了,快告诉我,是谁让你们到这儿来的?”

“不知道,是霍阿姨领我来的。”彤儿仰起泪脸,抽泣着说。

“姚老师,我也是霍大姐领来的。”苦妹子瘦削的脸上露出了欢欣的微笑。

“彤儿,霍阿姨要你来做什么?”姚秀芝疑惑地问。

“霍阿姨对我说:彤儿,回到妈妈的身边去吧,她可想你了。就这样,我就跟霍阿姨来了。”彤儿天真地说。

“苦妹子,霍大姐对你是怎么说的呢?”姚秀芝若有所思地问。

“霍大姐对我说:苦妹子啊,红军战士要听你的歌声,还是跟着我去当歌唱家吧!就这样,宣布解除了对我的审查,跟着霍大姐来到了这里。”苦妹子说。

姚秀芝仍然没有获得满意的答案。她带着彤儿和苦妹子来到了厨房,看见霍大姐正领着宣传队员们操办酒席。姚秀芝不安地问:

“霍大姐!你停一下手,我想找你谈一件重要的事情。”

“再大的事情也不谈。”霍大姐似乎猜到了姚秀芝的心事,有意避而不谈。接着,她又极为开心地说:“民以食为天嘛!今晚会餐以前,主攻方向是温酒烧菜,然后是会餐。”

会餐开始了,红军医院的医务人员、伤病员,还有临时抽来的刷大标语、搞宣传的同志,一齐挤在了三间打通的教室里,围着一张张课桌开怀畅饮。姚秀芝是很敏感的,她从霍大姐这异乎寻常的言行中,已经感到了期盼变成了现实,但是,历史的经验告诉她:不要企求得到得太多,否则失望也就会太大。因此,她又不完全相信已经既成的现实。每个人都敬过酒了,只有姚秀芝还滴酒未沾。霍大姐趁着酒兴,大声地说:

“同志们!我提议请姚老师为大家敬杯酒,发表一段祝酒辞好不好?”

“好——!”众口一声地答说。

这下可难住了姚秀芝!她一是托派嫌疑分子,在同志们面前没有发言权;另外,她不了解中央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对她的托派嫌疑会作何定论,所以不敢贸然讲话。霍大姐自然理解她的矛盾心理,兴奋地告诉她:要放下包袱,解放思想,今天发表祝酒辞,说什么都不为过,因为我们朝思暮盼的大事解决了!但是,姚秀芝仍然没有这样的决心:当着同志们的面,把压在心底的话语一泻而出。霍大姐感伤地摇了摇头,然后向大家报告了一桩桩喜讯:

“同志们!万人大会结束以后,中央的领导同志把我找了去,告诉我,为了加强部队的作战力量,要我们立即恢复红军剧团的工作。鉴于姚秀芝同志的问题没有定案,由我兼任剧团的负责人。同时,立即解除对姚秀芝同志的审查,出任剧团的艺术指导。”

霎时,教室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姚秀芝看着那一双双信任的眼睛,听着这经久不息的掌声,眼睛渐渐地模糊了,她身不由己地站起身来,向着同志们频频地鞠着躬。这时,霍大姐又大声地说:

“凡是因为姚秀芝同志的问题,受到株连的人员,一律平反!”

教室里再次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苦妹子激动地走到姚秀芝的身旁,啜泣着说:

“姚老师!快拉响你的小提琴吧,我要唱一曲‘哎呀来’。”

“不慌!不慌……”姚秀芝忙说,“霍大姐还有更振奋人心的消息没有说呢!”

“是的!我还有一个更为振奋人心的消息。”霍大姐激动地跳上了凳子,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声说:“同志们!毛主席又指挥我们的红军了——!”

课堂里的掌声犹如雷鸣,赛过海啸。不知何时,姚秀芝奏响了美妙的小提琴,苦妹子放声唱起了家乡民歌:

哎呀来……

遵义城飘红旗,

各族人民心欢喜,

心头迷雾吹散了,

千难万险何所惧!

心肝哥——

大家齐心又协力。

苦妹子发自肺腑的心声,感染了这许多老表的情绪,他们听见这歌声,似乎又回到了亲爱的家乡,又想起了亲手打出来的中央苏区根据地,一个个都淌下了滚滚的热泪。正当大家静静地欣赏的时候,苦妹子突然中断了歌声,双手捂住嘴,急忙跑出了课室。姚秀芝急忙拿着提琴追了出去,看着苦妹子呕吐不出的难过的样子,对刚刚赶来的霍大姐说:

“苦妹子可能怀孕了!”

“对!对……”霍大姐风趣地说,“我们的队伍中,又要多一个小红军了。”

姚秀芝被逗笑了,她蓦地转过身去,发现在漆黑的校园中,有一个怪物在一跛一跛地走动,她定睛一看,惊得失声说出:

“啊!是他……”(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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