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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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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炎夏天闷热得狂树叶都打着卷儿垂头无力的挂着。

“现在倒好爷不是寺里就是把自己闷关在书斋里连影也见不着了。纽祜禄氏眼看都要生了他也不管还要格格这毒日头里的去找他。”安嬷嬷擎着团扇替福晋挡着日头小声犯嘀咕。“格格我听人说前些日子章嘉活佛说爷甚有佛性已破了初关洞达本末了那怎么还要常去寺里呀?”

“你不懂那个需直透‘三关’才算得成正果。章嘉活佛说爷之所见还只像针刺破窗纸从针隙观天虽说已见到天宇但天体广袤所以所见天体终究是有偏见的。修来修去破了三关不过是要修得一双琉璃眼一颗琉璃心好看人对事透彻淋漓一切皆空。可真要一切皆空了虽说无痛却也无乐了。安嬷嬷你说千修万修谁又能救得了谁?唯一能救赎的不过是自己罢了。”福晋不以为然的淡淡道。

安嬷嬷听得似懂非懂只顾着点头。她打小看着格格长大深知她脾性别看她表面一派淡泊娴雅骨子里最是争强好胜虽不喜显山露水主张见识却不输须眉。

福晋迎着日头眯细了瞧纤手上的佛手冻扳指泛着光耀花了眼。

如今他只想参透佛法好事事皆空可她却勘不破呀。

就算他心里始终没有过她她也忘不了——十二岁雏菊初绽素手相握。

那些一直都刻在她心里头十年二十年清晰得一如昨日。

福晋挺了挺脊梁忽闻得一声轻咳转看去是府中幕僚戴铎正低头匆匆经过。

她娴雅的立定身子不徐不疾问道“戴先生王爷可在书斋中?”

“回福晋王爷还在柏林寺中。”

福晋见他欲言又止了然的笑笑。“我知道爷是受不了这酷暑去寺里听讲佛法好静静心。章嘉活佛不是说爷还尚须勉力求进才好力透重关么。”

“是奴才愚钝。”戴铎看出她眼里那抹淡淡的怨怼和嘲讽低头不语恭身相送。

沉默中她幽幽走过裙摆飘扬戴铎暗暗叹息转头离去。

福晋眼角划过戴铎那一角青袍噙着丝笑意。那日她徐徐展开他送来的冷金笺他与爷的笔迹如出一辙原来他手下竟还有这等人才只怕他自己都并不知道吧。每个人都是有秘密的不是逼急了又怎会轻易示人?从那一刻起她与他新的秘密彼此心照不宣偶尔相遇彬彬有礼的亦如同他们悬远的身份一位是福晋一位是幕僚永远相隔永不曾接触。

“格格这日头毒戴先生不是说——”安嬷嬷小心提醒。

“噢”福晋想起似“都到这了就转转吧。”她扶着安嬷嬷的手依旧前行。

那一夜。

烛光下他不言不语脸上如常一丝笑意都无。

她腕上玉镯轻荡素手递过白釉莲纹茶盅袖拢冷香幽幽。

他端茶的手略略粗糙虎口有经年弯弓磨出的茧她瞧得那般入迷。

我的爷你尽管就这般坐着吧这才象是真正的你让人无从亲近的你你知不知道你越是冷酷便越是象那罌粟引得人欲罢不能。

她只是不明白那样的他如何就会这般的喜欢宛琬为了她他何止是要抛下她他是连皇上也敢欺瞒啊。

今日徳妃娘娘又传她入宫了他是来探听可还有一丝转机的吧?

他为何就不曾想过对她露一分真心流一丝爱意也许她就什么都说出来了。

二十年的夫妻竟不能换来半点真情?茶热气袅袅她眸中带湿茶水散着涟漪漫开她娴雅端容。这么多年为了他她被迫做了个贤良宽容的女人到如今也只剩下贤良宽容了想想真是不甘心哪……

烛光下不动声色的她与不动声色的他两两对坐着。

她端起了茶盅袖拢中一缕冷香是要隔得这样近才能闻着的香味他是多精明的一个人啊她怕他起疑只敢一点点的加量。她反反复复旋着杯子许久凑近杯沿轻轻地抿上一口她不能失手她好不容易才让徳妃娘娘又传她入的宫等得便是这一刻她只得在那茶里又下了工夫那无色无味的东西竟那般昂贵连她初听都有些咋舌到底还是值得的。

可她却忘了爱令智昏如今的他不过就是个平常的普通人那原本透澈似琉璃没有映不穿的眼这刻也不过是苍茫的灰。

那一夜她髻松散他在她身边她恨不能停滞永不前行的时光在俩人辗转纠缠中沙沙溜走。

这偷来的欢爱纵骗得过世人可又骗得过心?她直直躺着眼角静静流下冰凉的泪滑入嘴边不酸不苦无声流淌。

那一刻她只想放下一切换他一句答案他心里究竟有没有过她?

他沉沉睡着了她拿着那枚印章静静伫立。他朦胧的唤了句翻了身复沉沉睡去。

夜那样的静静得将宛琬二字如此清晰地送入她耳中。

那叫人避无可避的刺痛锥心而入!

人生不过是一出戏你我既已粉墨登台纵使冗长不耐荒腔走板也需唱至终场怎容得你半幕退场另敲新锣?

她一盖而下红红的印鉴跃于冷金笺之上。

她与他的命运至此不能回头。

福晋一行人转过那道粉垣月洞门上迎面如意室三字这道素淡门墙里头围着的便是整个雍亲王府的禁地。

福晋揉了揉眼早已花谢满地的西府海棠簇中影影绰绰象裹着团玲珑花影好似那个锦绣人儿正光艳艳的俏立着。

她终究是个女人她终究是狠不下心来费了那样大的周折只为了留下她一条性命。

一只孤鸟咕咕叫着似是讥嘲不屑冲上云霄。

福晋一个趔趄不稳步步向后退至沿廊依着坐下湖水倒映着她雍容端庄华贵……她是堂堂的雍亲王嫡福晋天下谁不羡慕她的好福气?这一生的荣华富贵算是到了顶儿了吧?

不不差着一步便还没有到顶。

她知道他也是想的。

那么她就没有错。

她不过是拿走了一样他心爱的东西为了帮他得到他一直最想要的罢了。

他可避去寺庙她却只能守在原地。

他是再没有快活了吗?可到底曾有过而她却从来没有。

再深的伤痛时间久了也就过去了。

而这一辈子又能有多长一眨眼的功夫也就过去了。

青山不老绿水无忧尘世却已生死嬗递人事全非太阳留恋的洒下余辉最终还是落入了山下。

山巅之上胤禛身着缁衣久久的伫立著侍卫们垂手而立默默无言。

胤禛触目四周冷月当空银光遍地山花浪漫依旧只是这世间再也没有了宛琬从此俩人便是不及黄泉永无相见。他趔趄跌下颤手抚上墓碑宛琬宛琬最后……最后她究竟死于谁手?是他害死了她他过于自负托大总以为劫走她的人无非是想掳去她来要挟自己他给了他们便是。谁知他们传了信条与他只是要他亲见她惨死这般不计后果不求图谋一味睚眦必报的行径似只有暴戾恣睢的太子会为可他与胤礽素无太大怨仇他何至于要如此?且宛琬所居东院虽内里人手不多可外围守卫森严来人能避开守卫耳目直闯进内院死去的四人皆是一剑封喉当场毙命来者不仅武功高强且行事缜密周严滴水不漏让他几察不下去。可如是德妃娘娘下的手她当是秘密行事只取性命决不会让他与十四亲眼目睹那又到底是谁?心中掠过千百种思量却没有哪一种能让他解开心头疑恨。

老天爷真是过于残忍它怎能让宛琬带着那样的伤痛误会而去他曾誓要护她一生一世的可是他没能做到万千悔恨齐涌上心头胤禛嘴角抽搐一道血痕沁涌而下他还留在这里做什么?这天地既已负他他何需还要硬逞坚强?她一直都是那么害怕孤独的不如就去陪她吧……

温同青急奔上前扶住胤禛摇摇欲坠的身子忍着咽喉间席卷而来的阵痛低咽道:“爷你这是何苦——”

一阵剧烈的咳嗽让胤禛原本就苍白的脸上泛起丝异样的潮红他蜷下身子痛苦地抱着自己的头抵着冰冷的墓碑想借着碑上寒意驱走忽来的阵痛。“生死涅磐犹如昨梦菩提烦恼等似空花。功名利禄、爱恨情仇原都不过如此……”

温同青看着胤禛眼中闪着难言的光芒爷他心中的苦眼中的悲哀连他这个粗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又能骗得了谁去?“爷到如今你生你死难道就只是为了一个宛格格吗?这世上就再没有其他牵挂了?也真放得下所有的抱负了吗?从前爷总对我说男子汉存活于世不能无所作为总得要做点什么才会对得起祖先、子孙爷不是还说身当男儿便该有凌云之志吗?”

他见胤禛心如缟灰形容削瘦不为所动不觉心头一痛再挂不住那些慷慨陈词黯然垂低言:“属下第一次至爷身边时爷便告诫属下说既然走上了这条路那便不管前方有多苦多难也要坚定的走下去可现在才中途遇到了风雨便要放弃那不是属下熟悉的爷……”

胤禛似看透了他的心意惨然道:“我与你不同你走这条路是自己选的而我走这条路却是因为不得已只因生在帝王家……”

温同青别过脸避过他沉默如死的眸光。“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逝者已不可待但明日犹可追此话不论何时何地何境都当该遵勉。若宛格格地下有知知道爷如此这般糟蹋自己的身子只怕也是心痛的吧?”

他的王爷从前虽看着身子略显孱弱但每分每寸都似铁打铜塑坚不可摧一直都是积极果敢的一直都是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可如今他怎会绝望成这样难道他们都做错了?不不爷他决不是个只携一人一琴纵情山水便可度过余生的人!

温同青冲动地覆住胤禛的手。“爷你若能拯作起来咱们同心协力何愁壮志难酬天下不兴?”

胤禛静静地看着他心下五味杂陈他生于皇家自幼养尊处优虽宦海沉浮几历风霜自以为很坚强可一旦面对伤痛与挫败却仍像其他庸人一般只一味躲进那自己编织的虚壳中疗伤良久终是低低一叹。“你今日这些话怕都是戴铎教你的吧?也难为你一片苦心……走下山吧。”

温同青闻言浑身一震眶中一阵灼热不及他扭过头去泪已滚落而下。

胤禛昏昏然地立起身来满怀的无可奈何与怆恻之情茫然四顾暗沉的暮色中象只余一座孤伶伶的新坟掩埋着她忽嗔忽笑的她柔情似水的她幽冷的山风呼啸而过偶传几声老鸦咕咕啼叫。

一行人下得山去隐约传来马匹长嘶。

片刻一骑骏马飞驰而来扬起漫天尘土。

“王爷急报!”来人滚鞍下马将一蜜蜡封卷递于胤禛。

寥寥几字他不多时便已看完思忖片刻胤禛一跃上马执辔回鞍总是凄凉转鞍前望依稀可见北京城中一片灯海红光。

京城十四贝勒府。

胤禵抱臂倚着身后的门廊微绷着脸容似全神贯注盯着那莲花缸中游鱼眼光实越过缸沿投在斜对面那人身上。她微低着头因是夏日恰露出那弧白皙柔美的曲线滑看上去那张素颜少了从前的嫣然娇笑多了几分冷清他还真是怀念初见她时的那分娇媚与俏皮。

胤禵从来不知宛琬能把对他熟视无睹的功力修炼到如此如火纯青的地步她总能让他的耐心一一告罄拂袖而去可至翌日偏偏是他管不住自己的双腿又踏了进来。

正是百无聊赖之计胤禵见婢女端着个烫蝶三果纹盘盛摆着西瓜走来眼中的火星在一刹那间炽烈起来暴怒道:“谁让你送这个的?我不是让人去取汤羹了吗?”惊得那婢女慌忙跪下。

他也是仔细问了太医饮食忌讳才知西瓜属天生白虎性本寒凉别说是孕妇就连身体略带燥热底子虚寒之人亦不可多吃夏日里如需解暑倒是用那西瓜皮合着莲蓬炖汤是最好的。可笑他虽已有四子五女却何曾想过要记这些婆妈之事?到今日竟沦落到要为他人的子嗣来操心。

宛琬见他又要迁怒于她人忙出言拦道:“天气太闷是我忍不住让她们去取些西瓜来的。”她习惯性咬咬红唇懊恼之情溢于言表只怪自己怎会一时忍不住贪谗。

一股怪异且莫名的骄傲让胤禵不愿出声多作解释依旧怒气冲天的将那盘西瓜向外砸去挥手示意随后赶至的婢女端上托盘。

“你快把这‘翠衣生香’给喝了吧。不是我允许的东西一律不准吃。”胤禵挥挥衣袖粗声粗气道。

宛琬低头望去什么‘翠衣生香’不过是几块西瓜皮和着些莲叶、莲蓬、薏米等煮做一堆的浑浊汤什!

胤禵见她一副气结模样忍不住嘲讽道:“你不是说这是囚牢吗?那还能挑三捡四的?还不快喝了。”

宛琬被他的话噎住挤不出半个字来强按下怒气端起盅碗大口喝了下去。她放下碗后摇椅至窗前一番动作下来眼角都不曾瞥向胤禵一下。

宛琬凝望着窗外浅淡的天青仿是被天罗地网困住了的断翼小鸟几分凄凉无奈。

胤禵看着宛琬坐那好似屋内空无一人的神情如同根刺扎痛了他照说那痛该使他对刺避而远之可他却像是被扎上了瘾般一天不痛上个一两回总觉得浑身不对劲。

胤禵大步上前转过她轮椅。宛琬诧异的看住他正瞧见他青湛胡碴微生的下颚几分落拓刀裁般的双眉跳着眼中带有隐隐的怒火她一直当成是任性男孩的胤禵不知不觉中早已是个危险的男人。

“你要做什么?”她向后退去顶住了墙头。“你走开!”

胤禵眯细了眼纹丝不动目光停留在她已渐凸起的小腹上她荏弱的样子让他只想抱住她可是说句像笑话的实话他还真是不敢造次。他呆视了许久笑了起来“我能做什么?不过是故弄玄虚好让你别当我是空气。”语气酸涩笑容凄历“宛琬你这个坏心肠的女人平日里善良得对路边任一乞丐皆能展露笑颜但对我却一次比一次残忍!你手中拿着把无形的剑毫不客气地刺着一次比一次深。你不如索性给个痛快干脆一剑将我的整颗心剜出便可见到每一滴血都在笑我意乱情迷心甘情愿被你凌迟!”

宛琬见他如此微微迟疑忽觉肚子痉挛了一下一股激痛掠过四肢百骸她闷哼一声弓起了身子。

胤禵见状满心惶恐仆了下来。

宛琬蜷作一团阵阵巨痛袭来身子不住抽搐她狠命地咬紧下唇一缕鲜红的血顺着唇角流了下来衬着那张苍白如纸的脸越地怵目惊心双手已违背自己意志的死死攥住了胤禵。

“宛琬你咬住我痛的话就咬住我的肩吧!”胤禵拥住她把自己的肩膀送至她唇畔厉声喝令“快去叫太医!快快去!!!”完全没现自己早已泪涌而出。

“是!”一旁吓呆了的侍女急忙冲了出去。

胤禵虽满心焦虑仍小心翼翼抱起宛琬躺至榻上枕卧着由赶来的秦太医诊脉下方。

秦太医赶紧上前挑了几根金针认穴刺下。柱香工夫宛琬渐平静下来秦太医这才执了她的手腕沉心切脉片刻道:“胎儿已暂时无碍只是这位夫人心脉过于虚弱似从前受过内伤本不堪再受妊。她务必要卧床静养否则别说孩子只怕连夫人也……属下这个方子虽能一时振其心脉但为长久计爷还需另请高明。”

胤禵只听得六神无主不觉手臂已被人死死攥住低头瞧去正对上宛琬焦虑的黑眸转念即明她所忧顿没好气道:“知道知道无论如何也要让你生下。”他心实嫉妒他俩人有了这骨血羁绊只怕日后难断可要他放手却一辈子休想!他心下一激灵猛地醒过神来日后如何不知眼下最要紧便是定要帮她达成心愿平安生下有朝一日宛琬总会明了他的心识了他的情定不会辜负了他的。

胤禵让人入内伺候宛琬净面燃起安神香请太医确定万无一失了留下两婢女守着这才离开去前府。

月渐西沉隐现夜幕只余细细一钩朔日将近。

烛光透过琉璃罩似有些喑去胤禵小心掀开罩子剪了剪灯芯烛光又亮如白月光。

他轻勾帐缦挨着床榻坐下伸掌轻轻地覆于宛琬的素手上一股暖意直达他心底。

胤禵凝视着帐中人雪白的脸颊恢复了些生气安静的深陷绣枕中稳稳睡着他勾唇微笑“睡着了也好若是醒着又怎会容我坐这?”

瞧着瞧着他忍不住伸指轻轻地描画着她娇秀的轮廓。宛琬好好活着而且就在他的身边即便是不一言也吸引着他她是尘埃中那朵雪莲最聪慧也最稚嫩他只想这样守护着她。其实人生在世若能有一个值得他倾尽心力、付出所有去追逐的目标不管那是件多么艰难的事或是多么遥不可及的人那都将会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幸福。所以就算她怨他恨他他也只能用爱新觉罗家一贯极端冷酷的手法强行囚禁了她。他在赌赌注不过是他对她的心他绝不能输不然他不知道一个无心的人又该如何存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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