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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回 收门生冰释前嫌 访高人初试拳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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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叶不臣见众考生纷纷前来恭维,忙止住大家道:“依各位之言,吾等岂不成了主使的人?若给朝廷晓得,如何是好?都怪我平日管教不严,以致二人做出这种犯上作乱之事!诸君莫以大义见责,反来纵恶长傲。叶家这番灭门之祸,就是诸君这些话玉成的!”

众考生见他脸色难看,如堆一层冰霜。又说出这些义正严词的话,无论是何年代,这些话极有力量,那里还敢回再言半字!一个一个面上无光的走了。

叶不臣送走众人,忙提笔写下一纸呈词。自认教督无方,以致两个弟弟敢做出这种犯上作乱的事!求知府念其年幼无知,将责罚降在自己身上,以为天下後世督率子弟不严之鉴戒!

这纸呈词递上去后,如石沉大海。不见批驳,也没准行。

叶不臣只好自缚至知府衙门,只求处分。想以此换出两个弟弟,孰料知府竟推病不理。

叶氏兄弟被收在监中,数日不曾审讯。叶不臣见请代不许,就去求他老师。

那时程元凤,正掌教徽州西湖书院。此人生平第一厌恶的,就是贪官污吏。徽州知府的不法行为,他久已知个详尽。听闻叶氏兄弟壮举,口里虽不便说称赞恭维的话,心里实是痛快到了极处,莫道叶不臣还是自己得意门生,义不容辞的,应设法去救二小刺客出狱。便是毫不相干之人,小小的年纪,有如此魄力,干出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他但有一分力量可尽,也决不忍袖手旁观。当下也不对叶不臣说甚麽,只教他放心,包管那知府,绝不敢伤损两个弟弟一毫一发,并连小考的场期,都不致於耽误!

程元凤为何有这么大把握,又能如此打包票呢?原来:这一任学政,也是他的门生。等学政一到,他就写了一封信,教人送去。

学政阅罢老师的信,心里也恨那知府不过。官场之中:科甲出身的,最是瞧不起捐班出身的官!那怕捐班出身的品职在科甲出身上,捐班官每每受科甲出身的奚落。若是捐班官名位低微的,更是没有讨好的希望!

那学政读过程元凤的信,也懒得和知府说甚麽。直到入场唱名时,到叶不民没人答应。学政忽教点卯停住,问道:怎不见叶不民到?

知府见问,忙出席陈说事故。

学政故意沉吟一会道:“考试乃国之大典,且放叶不民兄弟出来。待考试过了,再治他们的罪不迟!”随唤来叶不民兄弟的领保,问两兄弟的年龄。领保照实说了。学政哈哈笑道:“黄口小儿。那里知道什么刺客!快放他们出来,到这里当面考试;若文理不清,更得重办!”

知府不敢违抗,只得将叶不民、叶不君提来。

学政见二人都生得清隽可爱,然心里有些不相信。这么大一点儿的小孩子,就精通文墨。来考童试的都提堂号,为的是怕人抢替。这回学政更是注意:让兄弟二人,坐在自己公案旁边,另外出题考试。没想到叶不民兄弟皆提笔就写,和誊录旧文一般。叶不君交头卷,叶不民接交第二卷。学政已是吃了一惊,及看二人卷子时,写作俱佳。叶不君更是才气纵横,字也是秀骨天成。不禁击节叹赏!暗想:怪不得没取得前十名,心里不服,气得打起知府来了。

二人交卷好大一会,才有第叁人做完。照例交卷后,就可出场。学政却将二人留在里面,等大家出了场,便打发人,将叶不臣请来。备办一桌酒席,邀来挨打的知府,教叶不民、叶不君兄弟,对知府叩头赔礼。

学政对知府笑道:“从此他两兄弟,是贵府的门生了!本院替他们讲情,既往的事,望贵府大度包容了罢!他兄弟二人,前途远大。将来受贵府栽培的日子,固是很长。而报答贵府的日子,也为时不短。”叶不臣也忙对知府叩头。

知府知叶不臣是个花衣进士,又是程元凤的得意门生,更和这任学政同年。早已料到这回的侮辱,没有雪忿的希望。学政既肯这般说情,叶不臣又叩头陪了礼,也算是给足面子。若不见风转舵,恐怕连这样的便宜都讨不到。当下连忙回礼,又谢了学政。反高高兴兴的,在酒席上对叶不民兄弟问长问短。一桩惊天动地的大案子,就是这麽杯酒合欢 ,谈笑了事!叶不民、叶不君亦是这回入了学。

只是叶不君人学之後,心中十分忿恨自己的两手太没有气力。以致两块大石,不曾将知府打死!因此想学习武艺。

新安人本来尚武,不知道拳棍的人家很少。越是大家庭,墙壁上悬挂的木棍越多。

叶家因是世代读书,不重武艺。所以叶不臣兄弟,皆不曾练习 。於今叶不君既是想修炼拳脚,叶不臣便聘请了一个有名的拳师,来教两个兄弟。

但叶不民的体质,比叶不君生得孱弱。性情又不与武艺相近,练没几日,身体上受不了这痛苦,就不肯练了!叶不君却是朝夕不辍的,越练越觉有趣味!如此苦练了一年,真是生成的美质,每和拳师打起对子来,略不留神,就被叶不君掀翻在地。又练习半年,拳师已然打不过叶不君,自辞馆不教了。

叶不臣无奈,只好托人四处访求名师。陆续请来好几个,没一个进场打赢的。於是叶不君就未请得好师傅,独自在家研练。

叶不君知临安人的性质,也和新安人一般的欢喜武艺。一日,从家中出来,即向临安进发。新、临两县本是连界的,行不到几十里,已进临安境内。因他抱着寻师访友目的,不能和一般人那样赶路。装作游学的寒士,到处盘桓。

不多时,来到一处极大庄院。看那庄院的规模,定是一个富厚人家。只见东西两个八字大墙门,中间隔一块青草坪。大门外面,都有上马的石墩、拴马的木桩。大门虽开,却不见有人出入。

叶不君信步走进东边大门,见右首一间房的门框上,挂一块“门房”两字的木牌子。暗付:乡村中的庄院,一不是衙门,二不是公馆,如何用得甚麽门房?这不待说是一个欢喜搭架子的乡绅!这种肉麻的乡绅人家,料难有了不得的人物在内。他便不打算进去,折转身待退出大门。

门房里忽跳出一只大狗来,对他狂吠。接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健汉,也从门房里伸出头来,大声喝问道:“喂!你来这里找谁的?”

叶不君见有人问,停住脚答道:“我不找谁,是来这里游学的。”

那汉子见他年纪小,不像个游学的。也和那狗一样,跳将出来问道:“你游甚麽学?游的是文学呢?还是武学?怎麽方进大门就走?”

叶不君笑道:“吾文学也游,武学也游。进大门才知访错人家,所以不作停留。”

那汉子一把将他拉住道:“且慢走,等我搜搜看。刚在房里打盹,不知你甚麽时候进来的。怕你这东西,已进了里面,见没有人,偷了甚麽揣在身上!”说着,就想动手。

叶不君也不动气,挥手甩开他道:“你何以见我进里面偷了东西?若搜不出该怎麽办?”

那汉子道:“搜不出就放你走,倘若有怎麽办?你既是游学的,到这里来,如何谓之走错了人家?我们家老爷、少爷,从不轻慢游学的。文有文先生,武有武教习 。来这里游学的,多则住一月半月,少则也要住个叁五日。你到这里就走,不是趁里面没人,偷了东西,怎的肯去得这麽快?偷了甚麽趁早退出来,免我动手!倒看不出你这小小年纪,居然敢假充游学的!”

叶不君听完一番话,心里倒欢喜起来,反陪笑脸问道:“这里也有武教习吗?我是一个游武学的。你就带我去看看武教习,好麽?”

那汉子摇头道:“莫要胡言乱语,是打算乘我不防备,好抽身逃跑麽?不行,不行!你且给我搜了身上再说!我是在这里替守门的班,担不起干系!”

叶不君看他本也不像个门房,心里急於想进去见这家的武教习。便懒得争论,耽搁时刻。随将两手分开,挺出胸脯,给那汉子浑身摸了一遍,未能搜出甚麽。

那汉子道:“这下子,你走罢!”

叶不君道:“就这麽放我走?没这般容易!快说武教习在那里,你叫我去见了便没你的事!不然,我好端端的一个人,你如何硬说是贼,遍身都搜了。你不把这贼名洗清,看我可能饶你!”

那汉子见他说出这些话,也有些害怕,恐给东家知道,只得说道:“你要见这里的武教习做甚麽,这里的武教习 ,是由山东聘请来,教我家少爷拳脚的。外面徒弟一个也不收,你找他也没用处!并且他轻易不肯见人,我就引你进去,不见得肯出来会你这小孩子。”

叶不君笑道:“我是身体生得矮小,年纪却比你大的多,怎麽倒说是一个小孩子呢?你只叫我进去,见与不见毋须管!”

那汉子又打量几眼,只是摇头。

叶不君道:“你不叫我进去,也不要紧,我自会进去,你只说那教习姓甚麽?叫甚麽名字?我好去会他。”

那汉子道:“这却使得!此处教习姓林,名瑾……”

叶不君道:“那边还有一个教习吗?”

那汉子望着他出神道:“听你说话口音,并非外地人。怎麽连我们大老爷、二老爷争胜的事,都不知道咧?”

叶不君觉得很希奇,忙问道:“他二人为何争胜,你可以说给我听麽?”

那汉子道:“一言难尽!不过看你是个借游学讨吃的人,也可怜!若不知这里情形,进去说错话必不讨好。大概说点儿给你听了,并教你几句话,进里面去说,包你能混几天饮食到口!若你的运气好,还说不定可得几百文盘缠哩。”

叶不君暗自好笑,忙点头应道:“老弟真是个慈心的好人,肯如此帮扶我,请你快说罢!”

那汉子见他称呼老弟,以为果是比自己的年纪大。当下欣然说道:“我老爷姓洪,名礼;二老爷叫洪义。老太爷做过一任知府,才去世没几年,大老爷和二老爷就分了家。虽在这一个庄院,却隔离了两户。每家皆有两个少爷,都聘请了一个文先生,一个武教习 。兄弟俩都存心要争强夺胜,你进去只说二老爷那边,如何鄙吝,如何待人不好。怪不得外人都传说大老爷,是个疏财仗义的豪杰;果是名不虚传!大老爷听了你这种说法,必然欢喜。”

叶不君点头道:“但我并没有去过那边,怎麽能知道那边的坏处?”

那汉子摇晃着脑袋笑道:“大老爷又不会盘问你,何必定要去过那边?”

叶不君笑道:“多谢!”别了那汉子,直往里面走。他想知道林瑾,这位从山东聘来的拳师是怎样一个人物。到里面大厅上,故意高声咳嗽一下。

即有一个十六七岁小夥子,走出来,问他找谁。

叶不君看那小夥子装束,像一个当差的模样,遂答道:“来看林教头的。”

小夥子翻起一对白眼,装腔作势的看了看。待理不理的道:“带手本来没有?”说时,遂高声朝下面门房骂道:“怎麽的?门房里的人死了吗?不问是人是鬼,也不阻挡,也不上来通报一声,听凭他直撞进来。成何体统!”

叶不君看他那副嘴脸,心中已是老大不快!见问自己要手本,将要开口大骂。闻听这一番话,那里还忍耐得住!抬起右掌,对他肩上拍过去。

小夥子哎哟都不曾叫出来,腾空一个跟斗掼下来,直挺挺的倒在丹墀里。只听得噗通一声,竟跌得昏死过去!

叶不君不由得暗吃一惊:心想:这小子怎这般禁不起?若是死了,我岂不遭了人命官司吗?这种东西替他偿命,未免太不值得!好在还没人出来,他们又不认识我,不趁此逃走,更待何时?那敢怠慢!拔步就往外跑。

刚到大门,里面已有四五个汉子,大呼着追了出来,乱糟糟喊道:“拿住!不要放走凶手!”

叶不君跑到青草坪中,忽转念一想:打死了人,像这麽逃跑是不对的!夜间没人看见,他们追不上,不愁逃不了!此时正在白天,我在前面跑,他们跟在後面追,逃到那里,追到那里,如何能逃得脱,且就这一片好草坪将追赶之人打发走,方能从容逃走。当即回身立住,看追来的四个壮健汉子在前,年纪都是叁十上下,一个年约五十来岁,身体高大的在後。看那人眉目间带几分杀气,精神分外充足。行路脚步甚是稳重,估量就是教头林瑾。

走在前面的四人,赶到切近,有些疑惑:难道凶手不是他?都用眼向各处张望了一转,才喝问道:“就是你这东西,打死了人麽?”

还没回答,後面那人已大声说道:“就是这小子,快上去给我拿住!”

叶不君听那人说话,果是北方口音:即断定是林瑾了。

四人一齐围将过来,伸手抓拿。都以为这一点儿大的小孩,捉拿有何费事?并且各人皆会些拳脚,那里把他放在眼里。

孰料等他们来到身前,叶不君忽地将身子往下一蹲,使出扫堂腿,四人同时跌了一丈开外。一个个爬了几下,才爬起来。望着他发怔,不敢再上前。

叶不君指着林瑾道:“你就是这里的拳脚师父麽?我正要领教领教!”说话时,那跌昏的小夥子,跟两个孩童,和一个五十多岁的花白胡子同走出来。心里不由得大喜:不曾打死人,就用不图逃了。

只见林瑾两脚往下力顿,使出一个鹞子钻天,凌空足有丈余多高,直扑下来。还不曾落地,就变了一个饿虎擒羊的身法。

叶不君知这人不弱!急将身躯一偏,使一个鲤鱼打挺,让开林瑾双手。跟使一个猴子偷桃,去捞他下陰。

林瑾身法也算矫捷!一个乳燕入巢穿到背後。见他站立不动,心中高兴不过!以为:这一个顺手牵羊,定能把叶不君抓住。谁知才碰后心,也和那小夥子一般,腾空一个跟斗,栽出一丈多远!

叶不君哈哈笑道:“牛角不尖不过界!几千里跑到这里来当拳师,原来也不过如此!领教,领教!”说着,对大伙拱拱手,提脚要走。

那花白胡子忙抢行几步,走到跟前,作一个揖,暗笑说道:“师傅的本领,实在是了不得!佩服,佩服!求师傅不弃,请进寒舍盘桓盘桓!”

叶不君见他说话甚是谦恭,便不推辞。

那人侧身,引到里面一间陈设十分精致的书斋里。恭恭敬敬的请问了姓名,带着两个孩童,双双拜下去。

叶不君忙答礼不迭。

洪礼请他安坐,方道:“寒舍聘请教头,佣金不问多少,谁打的过原有拳师,就请谁留在寒舍教这两个小儿!今日师傅打胜了,小儿自应拜认师傅!”

叶不君问道:“那位林教头怎麽办?”

洪礼道:“他既没有本领,被师傅打输。兄弟惟有多送他几两程仪,请他自回山东去!”

叶不君连连摇头道:“便不得,使不得!老先生快把他请到这里来,我有话说。”

洪礼道:“他既被师傅打得这般狼狈不堪,怎好意思来见你咧!”

叶不君道:“这有何要紧?二人相打,不胜就败!平心而论,林教头的本领实在不错!我是不能待在这里教拳脚的。尊府除了林教头,想再请一个比他本领高的,决不容易!”

洪礼闻听,也来不及回话,转身就往外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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