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子怡疾走的脚步猛地一停,在崖边止住。
前面没有路，他微微前倾身子，探头向悬崖壁下看，只见峥嵘山峰如刀削般陡峭。
在这万丈深渊之下，是如身生白毛,头顶锐角的猛兽掀起阵阵惊涛骇浪。
浪花击打在岩壁上，那浩荡的水声沿着悬壁向上攀升，最后在他的耳边聚集成雷鸣般的咆哮。
他的腿一下子软了,身后是迅速靠近的狗吠和马蹄，夹杂着草叶被被疾奔飓风带起的潇潇声。
这些古怪的声音前后呼应，最后织成一面大，铺天盖地地将他罗其中，无处可逃。
他第一次明白，算是浩荡荡的河水，当它们涌进狭窄的河道时,也摔在岩壁上，成一堆白色的沫子。
跟他一样。
他眯起眼,看向在他身边,被他紧拽着的少女。
她伤得很重,尤其是脸颊，裂开了一条口子，那双黑亮的眼眸也被发黑的血污所覆盖，而更让他感到颤栗的，是这双眼睛里，反射出的他的模样——蓬头散发，双眼发红，歇斯底里到近乎疯狂。
“别高兴得太早，要死，我们也一起死在这里。”说着，郭子怡解开腰带，然后用腰带将两个人的手臂捆绑在了一起。
有愧笑了一下，她脸颊上伤口传来一阵扎心的撕裂感，这种感觉让她忘掉了身体其他部位的疼痛，比如腹部的淤血，比如手臂的擦伤，比如肋骨上的裂痕。
她这么笑着，深深地看向脚下的深渊。
这个场景可怕极了，可却又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
在她那些古怪而瑰丽的梦境里，她总是会梦到这样的场景，结了冰的湖面裂开一个巨大的沟壑，然后她掉了下去，坠进冰冷的湖水里，四周沉重的水，像空气一样挤压着她肺叶里的氧。
而此时，当她看向这面深渊时，她终于明白了那种漂浮在水里的无力感究竟是什么，宿命。
郭子怡紧紧地拉住有愧，缓缓地向后退，一直到他的视野里，再没有那面可怖的深渊。
他冷声说道：“我什么都不怕，只要你在这里，何愈他感真杀我吗？你再怎么说，也是他的妻子，不管他有多恨我，有多想杀我，他都不能动你。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你是他的责任。千万别傻到以为这是因为他多喜欢你，像他这种人，心里哪有什么情情**。”
“是吗？”有愧冷笑，“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怎么你比我还清楚。”
郭子怡道：“我认识他有十年了，你呢？”
一阵风动，只见大批人马从草间出现，他们全副武装，神色肃穆，正中间出现一月白色身影，背上背着一面黄铜牛筋包蛇皮大弓。
郭子怡微微眯眼，确定来人，便朗声喊道：“何愈，你来了。”
何愈没有说话，而是拉弓上箭，箭头直对郭子怡。
郭子怡冷笑，猛地将有愧拽到身前，像一面盾牌一样将自己挡得严严实实，“何愈，你不会想放箭吧？难道你连她都认不出来了么？她可是你的妻子啊！”
郭子怡将有愧面上的乱发拂开，露出那张伤痕累累又红肿的脸。
有愧慌乱地将头扭开，却被郭子怡用手掐住下巴，掰了回去，大声道：“可看清楚了？如果你不答应我的条件，我现在扭断她的脖子。别以为我只是随便说说，要知道，我现在已经是走投无路了，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何愈还是不说话，只是手里的弓发出咯咯的低响。
柳小六微怔，何愈的箭法他们都是见识过的，可谓是百步穿杨百发百中，但他现在正对着的人，不是敌人，而是他挚的亲人。
他担心何愈会承受不来，像他手里这面弓一样，最后崩成两段。
他想如果现在在他面前的是柳娇娇他会怎么样，他大概会发疯一样冲过去将郭子怡千刀万剁，于是，他对郭子怡大喊道：“你到底要怎么样才放人？”
郭子怡道：“我要你们送我下山，不然我把她杀了。”
说完，掐在有愧脖颈上的手猛地一收。
嗖嗖。
长箭离弓，箭头直对有愧。
只有何愈自己知道。在他弯弓射箭这么多年里，这是他第一回，连弓都握不稳。
在他的视野里，这两个人的身影不停地颤抖着，一会儿郭子怡在前头，他的箭头对准了郭子怡的心脏，可马上，有愧到了前头，而那箭头变成正对她的眉心。
大脑一片混乱，一根根血管在头骨里突突乱跳。许多他从没想过的事情如潮水一样拥进他的脑海里，他曾有过的感动，曾有的猜疑，曾有过的眷念。
他从不是一个多情的人，连娶妻也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爹交差罢了。
他也从不是一个贪心的人，从未指望几两碎银子，便能给自己买来一个好老婆。
但他是个幸运的人，这些他从未奢求的事情，早在不经意里，在他身上发生了。
一股愤怒在他的身体里冲撞着，让他无法克制这种茹毛饮血的冲动，他要把她救回来，然后告诉她，其实他早没有仅仅把她当作一个给自己繁衍后代的妻子，而是一个愿意相伴一生的人。
嗖嗖。
长箭离弦，直指郭子怡。
这其实是一个老套的障眼法，第一支箭偏向有愧，于是郭子怡便会开始躲闪，他一躲闪，第二根便飞来，直接射穿他的心脏。
两根箭本以绝妙的轨迹飞行着，在这时，不远处的丛林间，突然飞出一只匕首。
只听“唰”的一声，长箭拨开，第一根箭脱离开原有的轨迹，射在了郭子怡的手臂上，第二根继续沿着原有的路线直行着，正中有愧的胸膛。
嫣红的鲜血从緗色的衣襟里绽开，一滴一滴渲染成一朵古怪的花。
有愧睁着眼睛，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远处的何愈，她并没有看见那把不凑巧的匕首，她能看见的，只是何愈紧缩的眉头，和冷若冰霜的眼眸，这两样东西，尽然比尖锐的箭锋让她更痛。
身体开始向下坠落，疼痛已经成了梦境里的朦胧。
她突然想起自己上辈子的自己胸口上的那个洞，生在一模一样的位子。
那个洞原来是这么来的，怪不得如此疼痛。
两个捆绑在一起的身影同时消失在视野里，不见踪影。
众人惊愕万分，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何愈手里的大弓陡然落在了地上，“碰”的断成两半。
他从马上下来，左脚先落地，一时撑不起身子，整个人跌在了地上。
白梁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慌忙过去搀扶，何愈却踉跄地从地上起来，然后往前冲去。
他走路不稳，像一只鸭子一样磕磕绊绊，好几次都扑在地上。
最后终于到了崖边，两眼无神地，看着那深渊下汹涌的水流。
竟然是，尸骨无存。
狼牙从丛林里走出来，面如土色。
他这时才发现，原来自己心里某个黑暗的角落，一直在默默祈求着什么。
他认错地跪在地上，白梁愤愤地给了他一拳，然后猛地拽起狼牙的衣领，大骂道：“谁叫你胡乱帮忙的，何大哥射的第一根箭，是为了让郭子怡躲，然后他一躲，第二根箭正好射中他的要害，你这一插手，害死了大嫂害死了大嫂。”
狼牙：“对不起，对不起”
白梁：“人都死了，你说这些有什么用？！”
“对不起……”狼牙低语，这次他不是在对白梁说，而是在对那面深渊。
白梁松了狼牙，到何愈跟前去，想安慰，却又不知道说什么，他又想起自己曾经跟有愧一起出城逃命，不由眼眶一红，落下泪来。
他站在何愈身后，然后伸手落在何愈的肩上，低声道：“何大哥，人死不能复生……请节哀顺变……”
何愈没有回答，只是木然地看着悬崖。
又过了半晌，起风了。
风灌进了他的袖口，他这才意识到，天已经晚了。
“你们回去吧，”何愈说道：“我想一个人在这里静一静。”
众人收拾起弓箭，默默翻身上马，陆续离开。大家都不敢说话，只觉得心里堵得难受。
何愈从地上起身，一个人静静地站在悬崖边，冷眼注视着脚下万丈深渊里奔腾汹涌的浪涛。
年幼之事时，他曾从长辈那里听来些只言片语，说白水城那条环城的河水，长年疾奔，从不停息，溅起的水沫白如链色，故得名白水，这样的劲流和波涛，可以吞噬尽一切坠落进去的生命，不留痕迹。
他往前走了一步，站在边缘的边缘，他甚至可以感觉到自己脚尖前的那片空荡。
他张张嘴，喉咙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掌紧紧钳住，最后只有两个细不可闻的音节从嘴唇间溢出。
***
一日。
一小童在白水河畔洗衣，忽看见河上飘来一个什么东西。
小童好奇，走近一瞧，发现这竟然是一女人。
小童慌忙冲回屋里，跟师父汇报道“师父，河上飘来一具女尸。”
师父面前摆着六枚铜板，他抬头看向小童，两只无神的眼珠，没有焦点地落在小童的身后。他开口道：“你怎么知道她是死了？”
小童答道：“我将她拖上岸来一看，伤成这样，是不可能活下来。”
算命先生摇摇头，用树皮似的手摩擦着铜板的纹路，幽幽道：“置之死地而后生，她命不该绝。”
-卷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