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县令皱着眉头喝令衙役说清楚怎么回事。
衙役连喘几口气：“大人, 小的奉大人的令到牢里去提马青, 李牢头带小的去监牢, 却看见牢里的马青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小的跟李牢头上前查看, 马青牙咬得死紧，双手握成拳头，浑身硬邦邦的。小的唤他, 他也不能开口答应。”
白县令这才看向施禹水：“大人，你看这？”
施禹水当机立断：“马强这边已经认了罪，桉子差不多已经可以了结, 马青的口供也不是必须的了。本官看，桉子就审到这里, 白县令退了堂立刻着人去请郎中来。现在先叫仵作去看看问题大不大。”
仵作虽然是验尸的, 但也学过一些医术上的东西, 在郎中到来之前可以暂时充任一下赤脚郎中。白县令听到施禹水这话丝毫没有犹豫, 当即退堂，将几名人犯还押监牢，又着人去请郎中。前来作证的一干人等可以暂时还家, 以后再次开堂审桉时再到县衙来。
而施禹水跟白县令也亲自到监牢里去看马青。马强原本跟马青关在同一个监牢, 如今马青生病，就把马强关在了隔壁。马老四三兄弟仍旧在对面监牢。
仵作本就在县衙里, 比两人更快赶到, 已经在给马青检查了。施禹水注意到他一直眉头紧缩，只上上下下检查马青，也不诊脉就来禀告了：“大人, 马青这是破伤风。”
施禹水不会医术，便叫仵作详细说说。
“大人请看，马青手上有一处伤口。属下听闻他这伤口乃是磨生锈的锄头时所伤，那是本月二十一的事。今日二十八，已经足足七天过去了。如果只是小伤，早该结痂成疤了。可这伤口却肿胀溃脓成这样，足见受伤之后就没有清理上药。”
“大人再看马青发病的样子，牙关紧咬，双手握拳，背强而直。依照太宗年间编着的《太平圣惠方》上所记载的，属下以为马青这很明显就是破伤风之症。宜服用羚羊角散方医治。只是医书上所记载过的患了破伤风的病人，并没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施禹水还未说什么，郎中也赶到了。他对仵作抢了自己的活计有所不满，又听到仵作说病人活不了，立刻轻哼一声。
他向两位大人见了礼，施施然地说道：“大人岂可轻信这等谬言？老夫在这白马县行医多年，所有患者都是药到病除，还没遇到过不经医治就断言死亡的病人呢。老夫恳请两位大人，请大人允许老夫诊治病人。”
施禹水定睛一看，这位又是一个老熟人。上一辈子他在白马县做县令，妻子罗氏没少叫县里的郎中进县衙给她诊脉，这位王郎中就是其中最有名的一个。他的有名主要是因脾气太大，当然他的医术也很不错。
医生看病，总要叮嘱些用药的注意事项、日常饮食的禁忌。只是病人若是回了家，很少有能够严格遵循医嘱的。这位王郎中为了杜绝这种情况，所有稍稍严重的病人，都必须留在他的医馆里等到治好才能还家。这样严格要求之后，他治过的人的确可以说都痊愈了。
因着这个，王郎中虽然脾气大，却名声最高。人也说他既是一代圣手，自然骄傲些。
而事实上，王郎中跟县衙里的王仵作根本就是亲兄弟，王仵作为长，王郎中为幼。他们兄弟的父亲就是县里的郎中，生了两个儿子也从小就教他们医术。小时候王仵作的医术学的好，被父亲当做自己的衣钵传人悉心栽培。
不想大了之后，做哥哥的突然说不想做郎中，要做个仵作。他这番豪言壮语成功地把对他寄予厚望的爹给气到了，就把他赶出了家门。王仵作索性就到县衙里跟着当时的仵作到处验尸，竟是一副认定了仵作一职的样子。
做爹的没奈何，只好把期望改在王郎中身上。好在小儿子没有令他失望，把他平生所学悉数学到了手，很快就在县里声名鹊起了。这时县衙里前任仵作病重，郑重地推荐了一直跟在身边的王仵作接任。
于是兄弟两个一个成了仵作，一个做了郎中。仵作常年呆在县衙不出门，早年的邻居们也渐渐作古。两兄弟又从不当着众人的面来往，慢慢地就没什么人知道这两人的关系了。
施禹水想清楚前世自己无意中得知的这段秘辛，很自然地点头叫王郎中给马青诊治。
王郎中起初还不甚在意，等到手搭上马青的脉门，终于也面色凝重起来。马青握拳的力气太大，手上暴起的青筋也把脉息掩盖住了。他摸不到脉。
这还不算完。他也注意到了哥哥说过的伤口，开口一问，知道是七天前被生锈的锄头所伤，而且伤后还下地锄草了。他的脸色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大人，敢问病人这几天有何症状？像他这样严重的病症，应该早有异象才对。”
白县令在施禹水的示意下开了口：“两天前马青才被关进大牢，当时他并没有什么症状。不过他跟马强同监，若是真有什么异常，马青应该知道。”
王郎中得白县令指明隔壁牢房里关的就是马强，立刻转过去询问这两天马青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马强自从知道自己被亲娘所出卖，已经万念俱灰。杀人偿命，他知道自己也是必死无疑，根本不想再理会旁人的死活，无论王郎中怎么询问，他都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什么都不说。
施禹水见状，向王郎中说道：“他既不肯开口，再询问别人就是了。”他指着对面牢房的马老四等人：“王郎中请看，对面三人也能把这间牢房里的情形尽收眼底。想必他们三个能知道些什么。”
王郎中眼前一亮，又转过来问马老四等人。
马老四全程旁听了审桉，知道马强已经认罪，马青根本没有对马老实动手。他心里对这个傻子多少有些同村之谊，见问就照实回答了：“才关进来的时候倒是没什么，就是昨天早上马青突然说牢子送来的菜有点嚼不动。小人见他吃得跟小人是一样的青菜饭，还当他是说着玩的。”
“午饭是汤面，马青把汤全喝了，面还是留下了不少，也是说嚼不动。到晚上的时候，小人忽然想起马青这一整天表情都不怎么对，像是一直在苦笑，双手慢慢地握成拳头，也没再跟马强说话。小人还以为他被关进县衙突然开了窍，知道是马强害他了呢。”
“今天一早小人兄弟被大老爷带去公堂，就不知道马强是不是对马青做了什么了。”
王郎中严肃地问道：“你说，昨天这病人说吃饭时，说饭菜嚼不动？说的是嚼不动，还是张不开嘴吃？”
马老四愣了一下，向两位弟弟求证了之后才回答：“‘嚼不动’不是马青自己说的，是他没有吃完饭，马强笑着问他‘是不是嚼不动’？小人抬头看见马青碗里的青菜饭跟小人是一样的，剩了一大半的样子。”
王郎中点点头，转向施禹水：“大人，老夫先前冒失了。马青此人所患病症，正是王仵作口中所说的破伤风之症。破伤风发作，最先会表现的脸上，之后是手脚，然后蔓及全身。”
“老夫方才询问马青之前的症状，所谓的‘苦笑’，就是脸上的肉牵着嘴角咧开；而吃不下饭，实际上是张不开嘴；双手握拳，也是手掌上的筋收缩绷紧了所致。”
他看了一眼哥哥，接着说道：“也正如王仵作所言，医书上虽然留下了用羚羊角散方医治的方法，实则还没有见过被治愈的记载。老夫可以给他治疗，只是不能担保一定会治好。当然，治疗的时候，病人还需要在老夫的医馆里。”
施禹水对白县令点了点头。白县令吩咐几名衙役寻来一副担架，抬着马青送到王郎中家的医馆。
王郎中则向哥哥撇了一眼，澹澹地开口向两位大人告辞，回医馆去了。
施禹水踱到马强的监牢跟前，冷着脸说道：“马强，你是否还觉得，如果你娘没有出卖你，你就能逃脱杀人罪责？”
马强茫然地点点头：“娘看不上我，一直想我死。我做这些都是为了娘，娘还是要我送死。”
施禹水脸上的表情愈发冷了：“你杀死马老实，本官还可以认为你是气愤所致。你嫁祸给马青却是为何？他却不曾得罪过你。”
马强的目光慢慢地收了回来，看着施禹水笑了起来：“大人，草民如今已是死定了，就实说了吧。马青怎么没有得罪我？要不是他，我家跟马老实家做邻居这么多年，怎么也不该落到鱼死网破的地步。”
施禹水摇摇头：“既然如此，当初你为何要照顾他？”
马强大笑道：“哪里是我要照顾他？是我娘叫我照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