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苏晓第二次见到凉泱流泪，第一次，是出那个名字，那个恶毒的，包含着咒怨的名字，第二次便是这一次。
她一日日守候着，看那双冷眸终于开始露出微笑时，却再次被蒙上寒霜，不，甚至算不上寒冷，寒冷还有情绪，那双眼已经绝望近乎死寂，充斥着死亡的阴霾，毫无生机。
任雨水冲刷着泪水，男孩对着苏晓，僵直的跪着，即使他知道，这样的赎罪毫无意义。苏晓用足了力气，凉泱却丝毫不为所动。
苏晓住了手，只是平和的看着他，声音沉静若水：“凉凉，你还记得吗？你答应过我，你要活得精彩，要活给你的父皇和母后看，让他们知道，抛弃你是多么愚蠢。”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我要让她们永远后悔，但是……那是为了你。我要化身为魔，与天挣命，不过是为了你，你不在，一切都没有意义。
“凉凉，你听着，我从不信什么天命，命在人为，神明不过在人心中，他们你是孽童，是在为他们战争的失败寻找借口，在为他们的孽罪遮掩，你怎么这么傻，听信他们的话，将这一切背负到你的身上。”
晓，从我害死奶娘的那一刻起，我就不得不信了，信这是我的命，注定一生被遗弃被唾弃的命。可是我明知如此，却依然要走到你身边，你娘得对，我是在害你，害了她还不够，还要再害你。
“凉凉，你不是孽童，一个刚出生的孩子身上，凝聚着天地之宝贵的灵气和爱，人之初，性本善，你的性格，比很多人都纯净的多，你怎么会是孽童呢？”
我的出生有爱吗？晓，你错了，没有人比我的父皇和母后更恨我，我毁了他们的一切，权势和地位。看吧，这就是孽童，我会给身边所有人带来灾难，你应该离开我，离得越远越好。
“凉凉，我娘的事不是你的错，我当时如果能坦诚的与她明白，如果我留下的那张纸条没有被吹走，都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晓，你是在减轻我的罪恶感吗？不，你知道吗？在你为你娘亲的病焦虑失神，饭不能进夜不能寐的时候，我也是，你在为她的病担心，我在为我的罪祈祷。这是巧合，也是命。你永远体会不到，那一刻，我是多么害怕，怕的心悸，怕得几乎停滞了呼吸。如果发生这件事的不是你娘，而是你……我不敢想象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那会是真正不择手段的恶魔吧。我宁可希望你的娘亲病倒甚至死亡，也不希望听到你一不好的消息。
看吧，晓，这就是我，我多么自私，多么卑鄙，多么丑陋，多么……无耻。
我厚颜的待在你身边，就该想到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料到，它来的这么快，这么突然，让我措不及防。
凉泱用劲一拉，从苏晓手中扯过里衣的袖子，终于起身。突然的动作打断了苏晓张口欲的话。
他一捧手，弯腰施礼：“晓，告辞。”
你不走，我走，先你一步离开，告别这一切，只留一份记忆在心中。
媣云终于回过神，飞步走来，伞搭在苏晓头，怒视着凉泱：“孽童，你早该走了，还要等人撵你不成？”
苏晓难过的拽拽媣云的袖子：“娘－－”
别了……
她回头，看着凉泱沉重的背影，渐渐与黑色的夜溶在一起，手搭在唇旁，大声吼道：“凉凉，记住，你不是孽童，我会一直等你，等你回来。”
等你回来……等你回来……
清澈的声音在耳边盘旋，回荡。
凉泱的脚步微微一顿，接着，一步不停的，越走越远……不再回头……
他不敢回头，怕再看一眼，就再也迈不动脚步，熬不过守候的苦。
晓，我此生眷恋的情，在你这里，心，收不回，也不愿收。
如果这是你希望的，晓，也许有一天，我还会回来。
苏晓呆呆的看着，那道倔强的身影越走越远，直到看不清，辨不明，依旧固执的站着。
淋了一场大雨，他回去，一定会生病的吧，这次没人照顾，他知道给自己买药吗？这几个月的工钱也不少，应该是在贴身的荷包带着，他还有住的地方，凉凉，你要照顾好自己，我等你化茧成蝶的那一天。
媣云看着那个孽童远去，心里本该舒一口气，为了自己和晓的安危。可是莫名的，心里竟有一丝沉重，也许真如女儿所，那个七皇子是个好孩子。
可是，那又怎么样？她只有这一个视若珍宝的女儿，这个风险，她冒不起。
孩子忘形都大，媣云这样劝着自己，有了新的玩伴，也许不过两日，苏晓就会将他忘了的。
媣云喜忧参半，心像打翻了五味瓶，有缘无分，这就是命啊，娘别无选择，即使你恨娘捧走了他，为了你，娘依然要这么做。
苏晓平静的出乎了媣云的意料。
她走到那件黑色外衣前，蹲下身，拎起一角，整整齐齐叠了，抱在怀里。湿透了水的衣服很沉，冰凉的贴在皮肤上，压弯了身子。
泥水顺着衣服，沾染全身，从头到脚浇了个玲珑剔透。
媣云看着衣服，想到男孩解衣披衫的那一幕温馨，不禁心里暗自惭愧：刚才真是被气疯了，居然做出这种事。她伸手：“晓，来，让娘拿吧。”
沉默，苏晓摇了摇头，这是凉泱留给自己的东西，她不会允许别人的碰触，即使那个人，是媣云。
媣云白着脸，尴尬的收回手，晓还是记恨她了吗？她默默地撑着伞，随苏晓，慢慢向府里走去。6if。
大雨倾盆，顷刻便消磨了所有的痕迹，街道一片宁静，仿佛没有人在这儿出现过。
只有苏晓知道，那个陪在身边的熟悉的气味，随着这场雨，一起弥散在了空气中。
了无痕迹……
箱子开开合合，发出沉闷的声音。
外屋，几个丫鬟对视一眼，终于将目光停在大丫鬟身上。眼里的意思明明白白－－姐姐，你看吧，我们该不该进去打扰姐。
大丫鬟透过帘子，烛光隐隐还在银屏后跳动。昨日晚间，三夫人送姐回来，两人都是浑身湿透，幸好她早让丫鬟烧了一大锅水，伺候姐洗过热水澡，膳房又奉三夫人之命，送来一碗姜汤，姐趁热喝了，便命她们起蜡烛，退出屋子。
烛光透过窗纸，映出一人朦胧的影子。
昨日是她在外屋守夜，烛光彻夜未灭，她几乎一宿不敢入眠，生怕火引起什么事故。幸好，幸好……
要知道，三夫人可是刻意叮嘱，晚上要心着姐的情绪，看着夫人那心翼翼的样子，大概是和姐闹了什么矛盾。
她轻轻摆摆手，让丫鬟们都出去。还是再给姐时间，让她静一静吧。
屋里，烛台燃到了根处，明明灭灭，恍恍惚惚。
刺眼的白光斜斜的从窗户照入，不经意一瞥，窗外，阳光明媚。
床上一个箱子打开放在床垫上，，箱里的红锦软垫上，躺着几件东西。
一片干扁的有些发黄的荷叶，一卷包裹的绢纸，是凉泱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写满了字，五块后来添上的旧铜板，一件昨晚命人洗净烘干的黑色大衣。
还有最上面，两张纸－－
一张，白底黑底，红色大印章，是那份未来得及送出的礼物。
苏晓抚摸着地契，喃喃道：“凉凉，你一定要好好的回来，这份礼物，你还没有收到呢，我苏晓从来不欠别人东西的。”
“所以，一定要回来。”184745
另一张，苏晓辨了许久，才难以置信的瞪着它，手颤抖的难以自持。
褐色，不大，皱巴巴的，被水泡的软乎，甚至有些破裂。
如果没有记错，那时她第一次送给凉泱的东西－－那半盘椒盐的酥，便是用这种纸包着的。
他竟将这薄薄一张破纸，珍藏在衣服口袋中，留到今日。
有二个始。嗓子一时哽咽……
她细细算去，相处的时间，从朱红门前第一次偶然的相识，这就是缘了吧。不过短短几个月，这个大人似的男孩，竟在自己心里留下如此难以磨灭的印象。
她的东西，也有一方手帕，在凉泱身上。
“希望你能留好它，做个纪念吧。”
最后眷恋的看一眼木箱，伸手合上，费力的推到床角。
她起床，出了屋子，着一对国宝级别的熊猫眼，对着惊讶的丫鬟，轻声吩咐道：“姐姐，麻烦备轿子，我要出去。”
洗漱过后，覆着菊花茶水浸泡的帕子，消去眼眶明显的痕迹，丫鬟端上一盘心，一杯牛乳。抿了口牛乳，再吃心时，总觉得食不知味，不对，很不对，不是原先的味道。
她恹恹的放下心，再没了食欲，几口将牛乳喝了，便净手，起身道：“我走了。”
贴身的丫鬟将她送到门口，含糊了半晌，终于道：“姐，夫人那儿若问起来……”
“你我去散心了便是，我娘不会多什么的。”
苏晓独自打开帘子，钻入轿，对着轿夫吩咐道：“去‘丑菊轩’。”